泰戈爾說,我懷念滿城的泉池,它們在光芒下大聲地說著光芒。
——題記
走著走著,我就掉進水里,不是大意,是難抵秀誘。那突突突奔跑的清流,于我這個“旱蟲蟲”,有如活色生猛。雖說曾也見過黃果樹的跌瀑、梵凈山的飛練、九寨溝的山澗,青海湖的綠漾,以及眾多無名山流溪泉,但或過于兇猛,或過于野性,或過于居高,或過于深隱,觀賞后激動后別過后,留下的只是一個印象。而濟南的水不一樣,不一樣。她光鮮又恬靜,像鄰家小妹,身姿款款,眉眼閃動,一妖一嬈把你帶進綠街柳巷,帶進湖光水色,帶進寬闊深遠的世道人心。如此,史料以降,這里呼喚出天下的大贊美,和鳴出繁星般的濟南華章。
真然“家家泉水,戶戶垂柳”??绰铮蛩膰可?,守著一池碧水,或一渠清流,穿街溜巷。水氣裊裊,爬上窗戶,進這家串那家,與人聲交融,復合出溫潤、熱情、爽朗的濟南味道。
幾個婦人圍著一處泉眼,洗衣、摘菜、淘米、拉呱,自在又享受,連聲音也像被淘洗過一樣,清亮亮脆生生的。不遠處,有人站在家門
“這水一年四季都有?”
“有啊,俺小時候水比現(xiàn)在還大。”
一年四季有這樣的水。一輩子享用這樣的水,好一個泉在人間、人在泉間的濟南??粗粗土w慕了,想著想著就嫉妒了。
我實在是個旱娃,盼水、親水的旱娃。生長于陜北,工作在甘肅,兩地都以干旱少雨出名。年少時學做的第一件家務事就是挑水。父親用煉乳罐給我制成兩只水桶,掛在一根二尺多長的竹條兩端,往肩上一擱,就跟著大人去挑水。
那時候,村里僅有一口水井,深臥山坳里,假若自高空俯瞰,準像黃土高原的肚臍眼——又小又深。深處是巖石窩,四周石壁的滲水匯聚石窩里,一天最多流十幾二十擔。碎娃們常常被大人指使著去排隊等水。一小時流不了兩桶,真叫熬人。為解心焦,等水時我就揪一把柳葉、楊葉,在石崖上鋪出一條條綠色水路,引導亂流歸正。有一天,人稱“半仙”的三佑老漢,拄著拐杖噠噠噠也來了。我說三佑爺爺,給我算一卦吧,算我什么時候不用再等水。他問了年歲,煞有介事地掐著指頭,嘟囔一會兒后說,十七歲。我攤開兩手一數(shù),唉,十七歲,遙遙呀!傍晚回家將此事告訴母親和奶奶,她們笑得前仰后合:嫩女子呀,他糊涂得不知今兒幾明兒幾的人了……
不管他糊不糊涂,我向著十七歲的盼望瘋長。所幸后來不到十七歲就離開村子,進城讀書、工作,逃離了缺水吃的境際,可是干旱是西北更改不了的底色,如今,我至親至愛的父親,退休后獨居小縣城的高山上,仍然受困于水。
父親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水窖,平日多吃雨水,唯有煮粥、沏茶,父親用拄著拐杖從一二里路遠的石溝挑來的山泉水。家里有兩口水缸,一口盛雨水,一口盛泉水。吃了父親挑來的山泉水煮得小米粥或沏得鐵觀音、龍井,誰都會念念不忘??墒俏以谄纺欠荽枷銜r,惶恐中常咬破舌頭:年逾古稀的父親,搖搖晃晃去挑那一擔水,萬一、萬一腳下有個閃失……我已心驚肉跳不敢往下想了。
那天在濟南歷下老街巷,數(shù)次遇見免費接水的自流管前提桶取水的人,各那些掛滿瓶罐的自行車,我眼前就頻頻浮現(xiàn)出父親佝僂的身影。
甘肅不二,干裂的山峁溝壑常年喘著粗氣,很多地方人畜飲水困難。我所在的地質部門不時接到水源告急的救援請求,盼水、找水,沒有停止。
我喟嘆:人有趨眾心理,難道水亦有?同處北方,為何濟南諸泉匯涌,有名有姓的就有七十二泉,沒名沒姓的小泉小眼不計其數(shù)。假設用一臺地球透視儀自高空照下來,濟南豈不是造物主精心打造的一柄偌大噴傘。為何就不給西北分幾只小“傘”?
泉泉噴涌,水水相連,托舉著一座千年城池的欣欣繁盛,也托舉著綿延不絕的柳泉人煙。包括往來過客,或長或短,只要在濟南,誰不住泉上,吃泉,喝泉,游泉,聊泉,詠泉?
濟南,實在太魅了,從《漱玉集》到《老殘游記》到《濟南的冬天》,從諸子百家到當代,寫濟南的文章,妍妙千奇,無以數(shù)計。僅趵突泉一處,據(jù)說就留下歷代名家千首詩文。我還能再寫出什么來?可是,不可抗拒,濟南的水穿越我、蕩滌我、撩撥我,沖垮矜持邊界,泡軟板結思維,沖出一條濕淋淋的思路,奔跑在護城河的碧錦中,蕩漾在大明湖的葦尖上,飛越在泉城路的炊煙里,曉諭我,先賢們盡在書寫濟南的春思秋雨,濟南的冬雪夏云,濟南的水光柳色,濟南的泉湖人家,都是依著水,借著水的“水上”文章。而我,一個半輩子與地質打交道的人,則有興探究濟南泉水的成因,以及“濼水發(fā)源天下無,平地涌出白玉壺”的趵突泉怎么從“水涌若輪”變得“波瀾不驚”,后來又怎么虎威虎威地猛噴猛跳?我試圖做一篇“水下”文章。
向著純凈游去,問泉于自然。濟南,原是一個南高北低的“水簸箕”。南部的山,從泰山迤邐而來,自南而北由高向低匍匐,直觸柔軟的黃河沖積平原。五百米的高差,足以促成地表水和地下水向濟南市區(qū)匯集。在漫長的地質年代,這里的可溶性灰?guī)r,經(jīng)過多次構造運動和長期溶蝕,形成大量溶溝,溶孔,溶洞和地下暗河等,仿佛造物主親歷親為,把它們編織成脈狀地下網(wǎng)道,儲水、行水。而濟南市區(qū)北、西、東部的地下,由斷層組成了三面阻水巖體。地下潛流,無處可泄,經(jīng)年匯聚、匯聚,在不同地層間循環(huán)、翻滾,命定的一日,壓力難覆,于沉積層薄弱處奪地而出,似趵突,似虎嘯,似金線,似柳絮,似珍珠……
一處處酣暢所在。千百年的低垂沉寂,千百年的俯首尋覓,終于一聲呼嘯,躍見天日。
濟南,前世的福報。
水底下,泉泉相擁,久久耳語,謙謙相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為一體,同尊共榮。
我終于領悟了山東地質專家的結論:濟南泉水,是多源混合補給、深淺循環(huán)結合而成。億萬年的補給,億萬年的循環(huán),及至現(xiàn)世,人口驟增,環(huán)境變化,機井處處,猶如一個個微創(chuàng)手術洞,地下水抽采過度,元氣泄漏,捱到1976年,斷流了!
泉是濟南的魂,泉噴如脈沖,泉干了,魂散了,脈弱了,人提不起精神,城失了風采。上負天地,下愧子孫。濟南執(zhí)政者不甘,百姓不忍,全力保泉,時不我待。他們信泉興,則人興,業(yè)興,城興,齊魯永世繁茂。
地質工作者是拓荒人,也是引泉人,識泉、護泉、保泉都離不開他們。老專家們擔當了保泉行動技術顧問,提交洋洋萬字保泉建議書。所幸市府采納各方專家建議,提出了“增雨、置采、補源、控流、節(jié)水”的保泉措施。說白了就是開源節(jié)流。開源就是在南部山區(qū)植樹造林,種綠繁蔭,人工增雨,加補水量,拔掉機井,將整個城區(qū)工業(yè)用水置換成地表水,養(yǎng)精護元,地下,水復歡騰。
眾志成泉。2003年趵突泉終于再生活力,至今十年之久噴涌不歇,七十二泉,泉泉可賞,創(chuàng)造了保泉奇跡。經(jīng)過名泉修復、申遺行動,2009年趵突泉被列入國家自然與文化雙遺產(chǎn)預備名錄。我很為地質人驕傲。他們總在荒漠里開出繁華,總在急險中拓出光明,我也由衷地向濟南執(zhí)政者保泉者的良知和義舉,禮贊。
游著游著,在黑虎泉邊,驚遇一眼“月牙泉”。此處也有月牙泉?聞名遐邇的月牙泉不在甘肅敦煌嗎?哦,同名不同命。濟南的月牙泉被眾泉捧擁,惺惺相惜。而敦煌的月牙泉卻在鳴沙山下,寂寥孤臥。君不見二三十年來,隨著敦煌盆地地下水位下降,補給不足,它厄運連連。正是甘肅水文地質專家臨危受命,科學防治,才重現(xiàn)天然美貌。此一處,彼一處,都強化了我的自然認知,加重了我對保護自然的敬仰。想想,無論是濟南的泉群,還是敦煌的月牙泉,無論中國的,還是世界的,任一處自然瑰寶,任一處地貌景觀,都是上天特別的恩賜,湯湯歲月里滋養(yǎng)人類,也需人類世代保護和珍藏。再美的風景,再好的資源,只有人與其和諧相處,只有人珍惜利用,才能永續(xù),才可永生。
如若沒有歷代的保護,今天我們還能坐舫游河,乘艇蕩大明湖嗎?還可以感受趵突泉騰躍的韻律、黑虎泉雄壯的咆哮嗎?還有文人墨客筆下千流萬脈的泉城嗎?
難止歡歌。詠唱水媚柳煙不夠,更有濟南人愛泉若瞳的那份善,那種視資源為天物不暴殄,視保泉為天職不懈怠的胸襟和氣度。這份美這份真這份癡情,四??少Y鑒賞,發(fā)揚光大。再說了,我們生活的地球,無論陸地還是水域,根部都相通相連。水是地球的血脈,小循環(huán)鏈著大循環(huán),譬如濟南的泉水,歸流大海,再及大洋,流向了人類的每處家園。濟南人保泉,不也是保護人類的家園?
我把我潛在水里的發(fā)現(xiàn)和感動,稱作“低處的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