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青青月圓圓
來源：作者：方鴻惟時間：2014-09-12熱度：0次
竹葉青青月圓圓
“竹葉青，竹葉黃，月兒彎彎變圓圓，月兒彎彎家鄉(xiāng)掛，圓圓月兒照家鄉(xiāng)?！泵慨?dāng)哼起這首童謠，便會想起父親，想起跟父親一起度過的最后一個中秋夜。
竹葉青是家鄉(xiāng)的一種常綠植物，喜歡在蔭蔽處靜靜地生長。1-2年的竹葉青，看起來像一株柔弱的小草，莖葉細(xì)小，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風(fēng)一吹就彎了腰。可是第三年之后，這株不起眼的小草，在樹蔭間汲取著陽光，在樹根間攝取著養(yǎng)分，莖干日益粗壯，轉(zhuǎn)眼間就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在濃蔭密蔽處搖曳生姿。
我七歲那年，父親給村里當(dāng)義務(wù)護(hù)林員。中秋節(jié)前后，正是盜木者進(jìn)山偷砍樹木的好時機(jī)。這時父親就會去山里住上一段時間，小小的我便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頭，腰里別著一把柴刀，晃晃悠悠地走在大山里的荊棘小道上。
“惟惟，你看這是竹葉青呢！”父親偶爾會在路邊停下來，指著一株小小的竹葉青跟我說。“竹葉青生命力旺盛，隨便什么環(huán)境都能生根發(fā)芽。咱們?nèi)四?，可真要學(xué)學(xué)它！”
山里的生活是寂寞而孤單的。大山里的夜晚也讓我毛骨悚然。夜幕降臨，山林里古里古怪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總是擔(dān)心著、害怕著，害怕那間小小的茅草屋是不是能夠抵擋得住潛意識里兇猛野獸的攻擊。我將小小的身子蜷縮在父親的懷抱里，父親輕輕地拍打著我，給我哼著“竹葉青，竹葉黃，月兒彎月兒圓”的童謠，不一會兒，我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夜晚過去，白天到來，父親一早就去各個山頭之間巡視，百無聊賴的我像一棵被遺忘的竹葉青，孤獨(dú)地在山間游蕩。茅草屋靠山面水，山里的河水清澈見底，小魚兒自在地游來游去。山里好玩的地方可真多，可以抓魚摸蝦，可以循著螞蟻搬家的路徑找到蟻窩，可以采摘一些漂亮的樹葉做成帽子，還可以學(xué)鳥叫的聲音……
山里的孩子是野性和輕賤的，可以漫山遍野瘋跑。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清晨睜開眼，老天便陰沉著臉。雨天正是山里人偷伐樹木的良機(jī)，因?yàn)榇蠹叶加X得護(hù)林員在下雨的時候會馬虎一些，父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山里人，知道山里人的性格，因此一大早，父親便像往常一樣披上蓑衣，離開了茅草屋。
父親走后，耐不住寂寞的我，“哧溜”一下就晃到了山谷的小河里，那里有我昨天沒完工的捕魚的“河床”工程，還有一個我沒有搭建完善的人工小瀑布。我在河里忙乎著，不知不覺間，天開始下雨，玩性正酣的我絲毫沒有感覺到危險已經(jīng)悄悄來臨，依然樂不思蜀地玩耍著。
山里的氣候是多變的，下游剛下雨，上游已經(jīng)形成了山洪，朝著無知無覺的我沖來。等我回過神來，回岸邊的路已被喘急的河流切斷，我驚慌失措地爬上一塊巨石。雨越下越大，除了暴雨和洪水對我的威脅，恐懼和害怕也包圍著我，讓我禁不住放聲大哭。這樣的山里下這樣的大雨，父親又不在身邊，我趴在石頭上，絕望地看著洪水一步一步地向我的容身之處蔓延。
“惟惟別怕，爸爸來了！”父親在我即將失去最后的領(lǐng)土?xí)r及時地出現(xiàn)，一如電影中那些救美的英雄從天而降般。
父親腰里系著一根粗粗的麻繩，另一頭栓在一棵大樹上，想從岸上下到河里。山洪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無情地吞噬著它所能吞噬的一切。父親打著趔趄，連滾帶爬，終于進(jìn)入湍急的河流中，慢慢地蹚水過來救我。
洪水咆哮著，夾雜著大量的泥沙和枯枝，甚至還有大塊大塊尖利的石頭，爭先恐后地向下游奔去。父親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可見的枯枝，卻無法躲避洪水里面的“暗器”——突然，父親“啊”地一聲，隨即便痛苦萬狀。
那時我壓根沒有想到父親受了重傷，仍舊自顧自地趴在石頭上高聲喊著父親。頭頂淋著雨水，身下泛著洪水，父親一次次地被卷入混濁的洪水中，幸好有那條繩子，父親才僥幸地沒被沖走……父子間不到5米的距離，是那樣遙遠(yuǎn)。
終于，父親靠近了我，抓住了我，父親用繩索將我綁在他的身上，然后歷盡艱辛回到了對岸的茅草屋。父親全身泥濘不堪，麻布做的褲子已經(jīng)被血染得通紅。
當(dāng)晚，父親發(fā)起了高燒，說了一夜胡話，而我全然不知父親的痛苦。第二天，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大腿被割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小小的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陣勢，嚇得直哭。父親睜開渾濁的雙眼，艱難地對我說：“水……水……”
我從木頭桌上拿起盛著河水的竹筒，父親艱難地直起腰來，對著竹筒，咕嘟嘟地灌了一大陣子。
“惟惟，去采一點(diǎn)竹葉青來?！备赣H掙扎著坐起來，語氣低沉，全然沒有了平時聲若洪鐘的大嗓門。
當(dāng)我采了一大把竹葉青回來，父親已經(jīng)在一個碗里搗爛了許多平時采回的草藥。父親吩咐我將竹葉青洗凈，然后便摘下青青的葉子在嘴里嚼爛，跟先前的藥混在一起，又忍著痛將這些藥物敷在那道大大的傷口上。
“好了，惟惟，你去玩吧，讓我睡一會?！?br/> 我不敢走太遠(yuǎn)，一個人在屋前的草堆里看螞蟻，間或抬起頭來看著藍(lán)藍(lán)的天。
黃昏將至的時候，父親的傷終于有所好轉(zhuǎn)，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外開始張羅晚餐。
“今天是中秋節(jié)呢，本來應(yīng)該回家的，可我現(xiàn)在這樣子哪都不能去，我們父子倆過一個簡單的節(jié)日吧！”父親忍著痛忙碌著，我懂事地在父親身邊幫著忙。
山里的吃食很簡單，卻豐富。月上林梢的時候，晚餐終于做好，我們將飯菜端到屋外的木樁桌上，有蕨菜，有野百合，有筍干，有各種菇類，還有父親打來的野兔。皎潔的月光下，父親從竹筒里給自己倒了杯酒，而我則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著，狼吞虎咽的樣子讓父親臉上笑成了花。
“慢慢吃，別噎著?！备赣H的臉龐在月光下慈祥極了?！爸袢~青真是好啊，要不然，爸爸可就沒命了?！?br/> 就著月光，父親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父親那天晚上的話極多，關(guān)于竹葉青，關(guān)于月亮，父親絮絮叨叨的，說人就得像竹葉青這樣活，就得像竹葉青這樣安靜。我那時太小了，全然不能理解父親話里的含義，于是，父親說父親的，我只顧著看天上那輪圓得出奇的月亮。
月亮好大好圓啊，月光傾瀉到山林里，鋪蓋著我們的茅草屋，籠罩著我們的木樁桌，潤乳著父親娓娓的敘說。在如此靜謐的月光下，山林也漸漸寂靜下來，那些瘆人的聲音似乎也不見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所謂的歲月靜好，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夜?jié)u深，我趴在桌上開始打呵欠，父親又哼起了歌謠：竹葉青，竹葉黃……
半夜醒過來時，我已經(jīng)在木頭床上。難道是父親抱我上床的嗎？父親那么重的傷，他是怎么辦到的？
月光如洗，父親還在屋外靜靜地坐著。旱煙筒一點(diǎn)點(diǎn)的光亮，在夜里閃爍。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特別的中秋夜，竟然是父親跟我在一起的最后一個中秋節(jié)。第二年的中秋節(jié)前夕，父親出了車禍，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從此，我也成了一棵柔弱的“竹葉青”，在貧乏的生活和布滿荊棘的道路上，我與世無爭，像竹葉青一樣靜靜地、勇敢地成長。
多年以后，這個“竹葉青青月圓圓”的夜，在我的記憶中，再也不能忘懷。
(編輯：作家網(wǎ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