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歲月(二題)
來源:作者:齊鳳池時間:2014-05-02熱度:0次
知青歲月(二題)
齊鳳池
一 殺豬
我們生產隊里的車把式顏子山,在四外八莊特別有名氣。要說趕車的,沒人知道,要說殺豬的,連小孩都知道。
從顏子山的長相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殺豬的。他大塊頭,大肚子,大嘴叉,一對大蛤蟆眼往外鼓著。就這副長相讓人一看,馬上就叫人想到《水滸》里屠夫鎮(zhèn)關西。別看顏子山這么胖,他有嚴重的氣管炎。他的嗓子里總像有把二胡在揉弦。他嗓子眼兒里的曲子,是地地道道的氣管炎獨奏曲。
我在農村趕牛車是跟顏子山學的。顏叔家住在村東頭一塊大的土崗上,他家是獨門獨院。整個院子被一片樹林掩蓋著。
從北門進去,往屋里走,有三十多米深樹叢。樹木很雜,有桑樹,有香椿樹,有櫻桃樹,有蘋果樹,有栗子樹還有核桃樹。走在樹林掩映的小土路上,真有點曲經通幽處的感覺。
從南門進去,有五十米長的用方磚鋪的小路,小路的兩邊是高粱秸架的菜畦。
菜畦里種著各式各樣的蔬菜,有頂花戴刺的黃瓜,有鮮紅的西紅柿,有紫色的茄子,有成串的豆角,還有水靈靈碧綠的韭菜。菜畦的兩側是玉米秸編織的寨子,玉米秸上爬滿了牽牛花,還有像老婆耳朵一樣的扁豆角。夏天許多蟈蟈就在寨子上唱著好聽的村歌。走進這座典型的農家小院,真有點采摘東籬下,隱居雅靜的農舍畫意之美的感覺。
正房兩側是東西廂房,廂房收拾得干干凈凈,正房東屋是顏子山和老伴的屋。屋里擺的大柒家具,都是實木的,彰顯出古香古色的質地。顏子山說,這些家具是土改時從地主家分來的。西屋是兩個兒子的。
顏叔有三個閨女兩個兒子,三個閨女都出嫁了。兩個兒子在生產隊掙工分。家里的日子過得挺油膩。一天三頓有肉吃。在那個年代,能吃上肉就成了神仙了。而顏叔家算不了什么,其實,顏叔就是個主宰豬的命運的神仙。顏叔隔三差五幫人殺豬,這頓肉沒吃完,下次殺豬的肉又送來了。
村有個規(guī)矩,豬的下水和豬尾巴都給殺豬的。因此,顏叔家天天有肉吃。
我和顏叔學趕牛車時,經常到他家吃飯。每頓飯他總端上來清燉大肥腸,燉豬尾巴和豬心豬肝等涼菜。我發(fā)現(xiàn)每次吃豬心時,豬心上都有一個小口子。顏叔說,那是刀子尖扎的。顏叔的刀一下去,準扎在豬的心上。真本事。
我親眼看過顏叔殺豬的場面。那場面特別壯觀,特別精彩,也是顏叔最榮耀的時刻。
在農村過年,過節(jié)必殺豬。再說農村節(jié)也多,從過了春節(jié)開始,就過二月二龍?zhí)ь^,四月二十八廟會。五月端午粽子節(jié)。八月中秋節(jié),臘月二十三小年節(jié),節(jié)一個挨著一個,顏叔顯得比誰都忙。
全村八個生產隊,從一隊排到八隊就得殺上十幾天的豬。顏叔從這隊殺到那隊,又從這村殺到那村。顏叔殺豬不僅殺出了名氣,而且也殺出了血腥。每次殺豬前,顏叔就數叨一大串順口溜,“殺豬的刀,接血的盆,老爺廟的門,二丫頭褲襠火燒云。”逗得大家一陣狂笑。
顏叔殺豬前,先用一根木棒把豬打懵。然后把四個蹄捆起來。打懵的豬斜躺在案板上像睡覺。顏叔從帆布兜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一尺多長的尖刀,在大腿上蹭了蹭,然后對準豬的心臟位置,一刀進去,鮮血像井噴一樣,汩汩地噴涌出來,流在一個大盆里。顏叔的手,顏叔手里的刀子,顏叔的肚皮子和地下的大盆,全是紅色的了。就差顏叔說的“四大紅”里的老爺廟的門和二丫頭的火燒云了。
豬的血放干后,四個小伙子把大鍋的水已經燒得冒泡了,就等顏叔刮毛了。顏叔從豬的后腿上打開一個小口,用一根一尺多長的鐵釬子,往打開的小口里一插,顏叔又找出一個竹管,一頭插入豬腿的小口里,一頭含在嘴里,用力吹。
顏叔的嘴巴鼓得像吹嗩吶人的腮幫子一樣鼓,一對眼睛瞪得更像蛤蟆眼了。
大約有十幾分鐘,顏叔將殺死的豬,吹得像黃河邊鼓鼓的羊皮筏子。
等豬再也吹不進氣了,顏叔用一根麻繩將豬腿系死,不讓氣泄漏出來,之后,四個小伙子將豬搭起來,放入冒泡的大鍋里打幾個滾兒,再搭在案板上,顏叔這時手上已經套好了手刮刀,他一手摁著豬,一手飛快地刮豬毛,也就是幾分鐘的空兒,一頭黑白雜毛豬,就被顏叔剝了衣服。
顏叔先用大砍刀砍下豬的頭,然后他像一個老練的強奸犯,迅速地把豬的胸膛打開。一層層地嫩肉浸出鮮血,一掛紅下水,一掛白下水,輕易地被顏叔摘了出來。這兩掛東西都是顏叔的。這是村里的規(guī)矩。剩下兩扇豬肉,不去骨不去皮,隊里每人分一刀,大人小孩都有份。
剩下的豬肉為了好放,就燉熟了放入一個大缸里,留著給工地的民工改善生活吃。
到了十冬臘月,我們就想到了生產隊庫房里那口大缸里的燉肉了。趁著夜深人靜天寒地凍,我和大勇,阿平拿著兩個洗臉盆,悄悄地摸到飼養(yǎng)處的庫房。庫房門是兩扇的,門上面有一個環(huán),下面有一軸,將門往上一端,門就下來了。我們仨悄悄進屋,摸黑找到了大缸。掀開缸蓋,用手一摸是燉肉。就用洗臉盆舀,這盆舀滿了,再用那盆舀,兩盆都舀滿了,將兩個盆扣在一起,大勇端著就出來了。我和阿平小心翼翼地再把門對上。然后,我們仨鬼鬼祟祟地回到屋里。趁著夜深人靜,我們仨先飽餐一頓。帶冰茬兒的燉肉,吃起來特別香而且一點也不膩。
當我們把這兩盆的肉吃光了,盆舔凈了。隊長才發(fā)現(xiàn)庫房里的燉肉被人偷了,他再查,那燉肉早已變成大糞被我們排出體外。
其實,隊長根本就沒打算查。隊長心里早就有數,全村千八百口子,沒有一個這么大膽子敢偷生產隊的燉肉的。再說,村里的社員也沒有干那不光彩事的。只有我們這群城里來的知青,膽子大干這種事。
有人叫隊長查,說查出來好好整整我們。當時正是“文革后期”。隊長說:“查啥,查個屁,孩子們從大老遠來到咱們這兒,離開爹媽不說,一個人在外面苦不苦。肉吃了,就吃了。誰吃不是吃。整誰呀?”
我在旁邊聽著,不僅覺得心里熱乎,而且臉上覺得燙得慌。我的眼淚在眼圈里直轉圈兒,就是沒有轉出來。
二 偷蘿卜
在農村插隊時,我和鐵平、志勇三人住房東大娘的西屋。鐵平大我三歲,小伙子長得精神,就像《靜靜的頓河》里的葛里高里。他的心眼兒多,我們三個他說話算。志勇比我大五歲,身體高大,女人味兒十足,比我和鐵平成熟。下鄉(xiāng)不到半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長得俊的,他了如指掌。村里有一個叫大蓮的姑娘是他盯了半年的目標。每天吃過晚飯,他點上一根煙就鉆到了大蓮家,一泡就是幾個鐘頭。到了大莊稼長到一人高,他倆還常鉆進高粱地個把鐘頭不出來。
十八歲的大蓮長的水靈,在村里的大姑娘中算頭排人。家里條件好,父親在城里上班,她穿的戴的不比城里人差。大蓮心眼兒實,不會彎子轉子,志勇說啥是啥,志勇的毛衣毛褲都是她一針一針偷著織的,花樣兒特別好看。
志勇的心思,大蓮爹娘都看在了眼里。她娘同意,她爹說:“志勇這小子靠不住,遲早得飛回城里。”大蓮不好提出,志勇又死皮賴臉的泡,兩人就這樣一天一天往下延續(xù)。
冬天,村里特別冷,我們住的屋子沒有爐子,外屋穿堂的大灶早就拆了。每天晚上睡覺前,我們將一捆玉米秸塞進炕洞,點著了再用磚堵上,一捆柴禾也就把炕燒熱了。但屋里還是特別冷,水缸里的水凍的結結實實。
志勇晚上去找大蓮,回來特別晚,大冷的天,誰也不愿意下地給他開門。鐵平警告過他多次,但志勇沒記性,只要跟大蓮一膩上就沒時間了。
那年的冬天冷得出奇,雪下得也勤,三五天就一場。這場雪沒化,下一場雪又蓋上了。村里村外,屋頂柴垛全是白的。
盡管天凍得嘎巴響,志勇和大蓮卻越來越熱乎。
有一天夜里,天上又飄起了棉桃大雪。我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看了一下上海牌兒手表,已經一點一刻了。
這時,穿堂里傳來有力的腳步聲,接著就是志勇輕輕的敲門聲。鐵平和我早就聽到了,就是不給他開。后來,志勇在門外哀求、下保證,他的聲音像房東大娘家的母貓鬧春一樣,聲音特別慘。志勇在門外敲敲停停,持續(xù)了有一個小時,鐵平大聲吼道:“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跟我倆叫爺也不行!”
我下地把門開開,志勇進了屋。在微黃的油燈照耀下,我看到了志勇的臉青一塊、黃一塊。他上炕連衣服都沒脫就鉆進了被窩。
等志勇暖和的差不多了,鐵平一把掀開他的被子,“起來!到院外給我倆弄點吃的!”志勇不情愿,但又感覺理虧,只好乖乖地到院里弄吃的去了。
院里西廂房上有晾曬的白薯干兒,是前院地主老娘子家的。西墻夏天下雨澆倒了,留下了階梯形的墻頭兒。志勇個子高,蹬著幾個臺階就抓到了白薯干兒。
說來該志勇別扭,剛要下來,張品隊長的拐腿老婆半夜鬧肚子,到墻豁子底下拉屎。志勇一看不好,趴在墻頭兒,大氣不敢出。隊長的拐老婆在墻下吭哧了有十幾分鐘,才提著褲子回了屋。志勇凍得兩手都麻了,身上披一層雪溜了回來。鐵平見他啥也沒弄來,問怎么回事兒。志勇斷斷續(xù)續(xù)說著隊長老婆拉屎的經過,我和鐵平咯咯直樂。
鐵評說:“反正我倆也睡不了了,覺都讓你給攪了。你到后院地主老娘子菜窖里看看,那里面肯定有吃的。”
志勇這次回來的痛快,也就是兩三分鐘,他抱著一個大紅蘿卜進來了。他用干毛巾擦了擦,用刀切開十來塊兒,我們仨趴在被窩啃蘿卜。志勇啃了一塊就呼嚕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地主老娘子堵著屋門罵大街,招來了前后院的人。她一邊罵一邊分析大紅蘿卜被盜的過程和誰偷的。地主老娘子還領著人們看那一行大腳印,大伙一看腳印就知道是誰偷吃了她的大紅蘿卜了。
地主老娘子堵著門口還在罵,我們仨誰也不敢出屋,張品隊長知道了,披著那件志愿軍棉襖,從西墻豁子繞過來,把地主老娘子狠狠地訓了一頓,才平息了這件事。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