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彎彎
來源:作者:南國伊豆時間:2014-01-07熱度:0次
白云深處有人家。
彎彎的山道將我第一次送進老屋,我還是吃了一驚,昏暗、樸拙,甚至可以說是簡陋,而比老屋更古樸的還有一對爹娘。老人的笑容里全是山里人特有的厚道和謙卑。就像滿坡輕展笑意的楓葉,在熱情的風的面前獻出的那種姿態(tài)。
那是一個美麗的小山村。
朵朵白云如一群無人放牧的羊群,在山頂悠閑地啃食著一片片陽光,爬滿青藤的木屋像一個個童話,散落在大山的皺褶里。手掌似的楓葉將頭頂?shù)奶炜胀可狭艘荒僦t,一條曲曲彎彎的山道仿佛是從天外飄落的緞帶,在大山秀美的腰峰上輕輕挽了個結(jié),然后又緩緩地向更遠的山那邊飄去……
多年以前我們并肩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這是他無數(shù)次給我描繪過的村莊的模樣。那時候我就想,如果能和我的愛人一起住在那樣美麗的童話里,然后再滿心歡喜地編織我們自己的童話。那該是何等的幸福!
我沒有學城里人的那種嬌腔,喚未來的公公婆婆叫伯父和伯母,而是親親熱熱地跟著叫了一聲爹,喚了一聲娘?!案浮弊值紫乱粋€“多”就是爹。是為父親的意思。“父”指父親,“多”指“多個子女”?!案浮迸c“多”合起來的本義是有三個以上子女的父親。這是書上說的。而在我的想象里,爹,是對父親的一種最草根的叫法。沒有“爸爸”來得時髦,但是爹這個字有著更濃的泥土氣息,似乎有了大山一樣的高度,土地一樣的厚重。
這一聲爹和娘,一經(jīng)喊出,這一生就不想再改口。
我也常常固執(zhí)地認為,爹這個稱呼,似乎總與苦難連在一起,似乎這個字的每一筆每一畫都長滿了故事!
小時候,常常聽讀高中的小阿姨坐在梳妝臺前一面梳著如瀑的秀發(fā)一面輕聲哼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 ,我爹無錢不能買 ,扯上了二尺紅頭繩 ,歡歡喜喜扎起來”。而讓我真正感知爹這個字的分量的,還是有一次跟外婆去上海大劇院看歌劇《白毛女》,才知道阿姨唱的就是《白毛女》里的選段。從那以后,我小小的心里對爹的詮釋便是楊白勞式的窮苦農(nóng)民。
爹的心里也藏滿故事了嗎?
“如果你讀過柔石的小說《為奴隸的母親》,就一定知道小說里有對舊時“典妻”現(xiàn)象的描寫,小說中塑造了一個被壓迫、被摧殘、被蹂躪的貧苦婦女——春寶娘的形象。因生活所迫,她不得不忍痛撇下5歲的兒子春寶,被丈夫典到鄰村一個地主秀才家當生兒子的工具。當?shù)刂鞯哪康倪_到之后,她又被迫和另一個兒子秋寶生離死別。她拖著黃瘦疲憊的身體,帶著癡呆麻木的神情,離開秀才家;回到自己那間破屋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而分離了3年的兒子春寶又陌生得不認識她了”。
“我爹就是小說中千千萬萬個秋寶當中的一個?!毕壬莻€非常能講故事的人。我常常開玩笑說,是他的故事把我騙上山的,也讓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不記得那晚有沒有月光了,只記得他的聲音比平時多了凝重和喑啞。
“只是爺爺不是地主,也是窮的叮當響的苦命人。因為過門十幾年的奶奶一直未能生養(yǎng),爺爺才在奶奶的苦苦哀求下,去了山的那邊。”先生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爹已經(jīng)成了我真正法律意義上的我爹了。
這個故事背后一定有著太多的辛酸,先生不肯細說下去,我也不忍心問。沒有人告訴我整個故事的過程。可是,我一直試圖找出故事里那些細枝未節(jié)。
那年,帶著年幼的兒子回老屋,好動的兒子從門后拖出一根長長的毛竹扁擔騎竹馬玩,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扁擔上的一行字,揚起紅撲撲的小臉好奇地問我:“媽媽,后面兩個字讀什么?”兒子剛上幼兒園,他認出前面的那個字是自己的姓??吹侥莾蓚€的字的剎那,我眼睛一陣發(fā)酸,我是被那兩個用紅紅的油漆書寫成的字刺痛的嗎?這兩個字是用血淚寫成的!
嘆息和眼淚伴著這一對貧窮且恩愛的夫妻??梢匀淌茇毟F,可以忍受孤苦,可以忍受各種不屑的目光。卻何以忍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爺爺離開家的那天,一定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吧?爺爺不想驚動更多的目光,爺爺只是悄悄地用一根毛竹扁擔挑起破爛的鋪蓋,帶著一種神圣和莊嚴的使命去完成一個三年的約定的?
那年那時那地,爺爺踏出門檻的那一步會是怎么樣的艱難?
我知道,面對爺爺?shù)膶⑹且粋€同樣凄清的家。在媒人的促合下,一紙約定換來三年的擔當。而那個年輕的“我奶奶”回報爺爺?shù)氖且荒旰鬄闋敔斏艘粋€白胖健康的男孩。那取名“宗傳”的男孩就是我現(xiàn)在的爹。當那個承諾的期限如期而至,爺爺揮淚辭別的那天會是什么樣的情景?骨肉分離的那一刻是撕心裂肺的哭喊還是嗚咽的悲鳴?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爺爺那天一定又拿起三年前的那根破扁擔,一頭擔著爹,一頭擔著鋪蓋踏上回家的山路,那條曲曲彎彎的山道,也一定比任何時候更漫長!
當年爺爺朝山的那邊走去需要怎樣的勇氣?爺爺從山那邊踏出另一扇門的時候需要怎樣的勇氣?爺爺一定知道自己背后那一道和自己同樣凄慘的目光,就像山路旁這條長長的小溪,千轉(zhuǎn)百回,卻永遠走不出大山的懷抱一樣。
三年,三年啊,一千多個漫漫長夜,誰也不知道奶奶的枕頭濕了還是干了,奶奶的心暖了還是冷了,或許,只有山崗上那輪淡淡的滿月知道奶奶的心事吧!爺爺走了以后,年輕的奶奶該如何度過每一個清涼的黃昏?如何獨自守著一盞孤燈?又如何度過每一個寂寂的長夜?奶奶可曾側(cè)耳諦聽過每一聲打破黑夜的狗吠聲?或者是狗吠聲以后是否期待過伴著黎明一起來臨的熟悉的腳步聲?沒有,什么聲音都沒有,只有破屋后的楓林在風中傳來的惻惻哀鳴。
后來呢,這是我迫切想知道的。盡管我知道,故事一開始,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書寫。
“出門三條嶺,飯包掛頭頸,葛藤當腰絞(意思;腰帶),柴子當棉襖”只要聽一聽這首像大山一樣古老的歌謠,就知道交通不便的山里人的生活有多么艱難。而當時,抗日的煙火在八百里大山上熊熊燃燒,爺爺拿起扁擔滿心希望地擔起了日月。眼看苦日子到了盡頭,爺爺?shù)脗ナ懒?,那年爹才三歲。親奶奶也被生活所迫遠嫁他鄉(xiāng)。從此我爹再也沒見過自己的親娘。善良而賢淑的奶奶為了養(yǎng)活爹,只好牽著爹到大戶人家當傭人,爹也當起了放牛娃。
所有的苦難都是一樣的顏色。好在很快就解放了,六歲的放牛娃終于背起書包上了學堂。念完小學,我爹回到生產(chǎn)隊,后來因為爹為人正直,又有文化,一直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直到分地到戶搞單干。
時間成全了故事。20年后,終于盼來親奶奶最后的消息,爹叫上了村里幾個壯漢,走過彎彎的山道,趟過長長的水路,一路急急地走,急急地,走了三天三夜,爹終于把親奶奶接回來了。親奶奶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在這條彎彎的山道上,山上都是些陌生的氣息,還未進村口,遠遠地已是鼓樂喧天,許多陌生的面孔里,還有她從未謀面的我奶奶。奶奶像迎娶新人一樣將這個女人迎進了村子,將她送到了爺爺身邊,讓他們在天國團聚。那年奶奶六十六歲。
苦水里泡大的人更懂得感恩吧。從此,爹不肯讓奶奶到地里干活了,年輕力壯的爹掄起門后的那根扁擔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扁擔的一頭系著日子,扁擔的一頭掛著希望。從這條彎彎的山道上,爹用這根扁擔娶來了我婆婆。接著又將三個孩子一一送出了大山,成了村里人眼熱的公務員。
走在彎彎的山道上,爹將一個個日子挑來又擔去……
又是二十年,八十六歲的奶奶無疾而終,爹又將奶奶送到了爺爺?shù)纳磉叀?br> 時間成全了故事,也蒼老了歲月。就這樣,爹的扁擔壓彎了山道,也壓彎了腰?,F(xiàn)在,我們兄妹三家都在城里有了各自的安樂窩,逢年過節(jié)每家都搶著把爹娘接到各自的家里住。可是爹放不下他的扁擔,也放不下他腳下的那片土地。在那條曲曲彎彎的山道上,爹的身影走成了一片楓紅,卻依然燃燒生命奔騰不息的血液……
山道彎彎,還在述說著大山古老的語言嗎?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