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的人
來源:作者:歐陽杏蓬時間:2013-12-09熱度:0次
我五歲起,就跟著奶奶放牛。我的牛是生產(chǎn)隊的一條黑牯子,不健碩,也不瘦弱,見了土坡埋頭去磨角,但斗角的事很少發(fā)生,一年里頭,跟生產(chǎn)隊的牛,只是斗一兩個回合,完全沒有那種拼死拼活的爭輸贏。而有一次卻嚇哭了我,我的這條黑牯子跟鄰村的一條牛斗角,把對方撞倒在草地上了,人家恐嚇我,說我的牛把人家的牛撞死了。我一想到這事兒可怕,就哭了出來。在石崖下扯羽毛草的奶奶聽到了我的哭叫,抓著一把明晃晃的鐮刀從石山里爬出來,睜大她的那只獨眼,問我什么事。我說我們家的牛撞死別人的牛了。奶奶問在哪里?我指給她看。奶奶安慰我:你先莫哭了,我去看看。我奶奶走近牛腦殼邊,欠著身子看了看,回頭到石山窩里摘了一張粑粑葉子,蓋在牛眼睛上,說:大家散開,等下牛就站起了來了??粗棠绦赜谐芍竦臉幼?,我也不哭了。過了一會兒,躺在地上裝死的那頭黃牛跪了起來,看看左,看看右,撐起四條腳桿子站了起來,繼續(xù)在地上吃草??吹竭@結(jié)果,我才去安撫我家的牛。
牛跟狗一樣,都是有靈魂的牲畜。生產(chǎn)隊殺牛,都是在下午,牛都上山了,才把留在欄里的老牛牽出來,用犁藤索拴住鼻子,綁在樹樁上,在東干腳找出一單身漢來做劊子手。查叔那時沒有結(jié)婚,孔武有力,能一擔(dān)挑兩百斤煤不打哆嗦走兩里地。查叔找出一個八磅錘,一個生了銹的斧頭,自己提八磅錘,把生銹的斧頭交給旁邊的后生,自己一磅錘下去砸不死牛,旁邊的人就再補(bǔ)上一斧頭。牛被綁在樹樁前,黑背黃肚,卻一點也不驚慌,而是很安靜的眨巴著眼睛,搖著尾巴驅(qū)趕胯骨上的蚊子。直到挨了一磅錘,打了一個趔趄,想站起來,想掙開索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會埋下頭去,旁邊的人再補(bǔ)上一斧頭,牛倒在了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它至死都不會相信,人們會這樣來對待它的做牛做馬。
與殺牛相比,看牛是個輕松活。在東干腳,看牛的只有兩類人,一是干不了活的尚能爬山爬嶺的老人,一是我們這些孩子。先幫生產(chǎn)隊看牛,后為自己家看牛。放牛地點通常是在東干腳村的后山上,人站在石頭山,牛在草坡上邊啃邊走??匆谎叟?,看一眼山下,大晴天里,夏季田野一片青綠,路上的人都戴了黑頂棕絲斗笠,即使這樣,我們也能分辨出路上走的是誰的爹。秋收前田野一片金黃,稻浪層層,讓人滿懷激情躍躍欲試,秋末入冬,東干腳的田野像一張死人臉,青灰沉靜,如同休眠。然而,我們還是喜歡爬上山,到山頂上去,這里能碰到其他的放牛人。
東干腳的后山頂,是一個圓堆,長草,但堆頂是一塊大石頭,四周石頭和草伴生,就像男人和女人處在一起一樣自然而然。山風(fēng)吹,草就相互擁擠,摩擦出浪花一樣的聲音。站在這個圓堆上,可以看到山背面這邊的丸子何家、兩江合圍的清水橋、田畝中間的羅壩院子。丸子何家的牛多是女人在看,三五個擠在一堆,或聊天,或織毛衣。偶有一次,我們遇見了一個看水牛的女孩,一邊沿著山道走走停停,一邊唱“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好像有雞毛拂過我們的頭皮,更要命的是,越看那女孩子,越覺得不可思議,穿著小白裙,帶著圓頂布帽子,站著像朵蒲公英,生怕被風(fēng)吹了去。印著她樣子的那個黃昏,在我心里儲存了下來,只是,再去山頂,即使遇到丸子何家的女人,也沒有找出她來。丸子何家靠近清水橋集市,村里女人的穿著,比東干腳的人時髦多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一灣清水的滋潤,使她們個個貌美如花。但是,兩邊的人從不交流,就像黃牛角水牛角各歸各一樣,相逢只是看一眼,然后各走各的道。蓋因丸子何家和東干腳的人有仇,丸子何家的人進(jìn)東干腳的山偷柴草,被東干腳的人抓了,不僅沒收鐮刀釬擔(dān),還去丸子何家,把他家的豬也趕了回來。因為這事,兩個村的人見了,熟人也不打招呼。在山上,我們面對面了,很好奇,也不會有人主動去理睬。丸子何家的女人坐一個山頭,東干腳的人坐一個山頭。乍看起來有些突兀,但細(xì)看起來,都是這山的一部分,融在山色里了。
牛群安靜吃草的時候,我們也會去找“刺激”——進(jìn)山洞去尋寶。東干腳后頭嶺山洞不多,巖縫多。在一九四五年前后,這山上聚集了一幫土匪,土匪頭子是九龍巖的人,吃大戶搶了大戶人家一只金碗和一雙金筷子——東干腳的人再說這些故事的時候,說得有模有樣好似親眼見過。這幫土匪弄的地方不安寧,當(dāng)?shù)厝司驼埩塑婈爜韲耍@幫土匪選擇了東干腳的后頭嶺來安營扎寨,卻不知道,嶺上的那口井是個季節(jié)井,到了秋天就斷水。這幫土匪受不了缺水,沖下嶺去,被國民政府的軍隊團(tuán)團(tuán)圍住,響了三個時辰的槍,據(jù)說土匪一個也沒能跑出來。當(dāng)然,土匪頭子的金碗金筷子就有可能藏在這山上的某一處。當(dāng)我們在石山上像猴子一樣爬來爬去的時候,巖鷹尖叫著在我們的頭頂上空盤旋,這里沒有寶藏,而巖鷹的窩可能就在附近。但究竟在那個石縫里,卻很難找得出。我們站在尖利的石頭上,看著空中盤旋的鷹,才發(fā)覺山嶺的安靜和湘南的遼闊。我們要的是什么,我們自己也不知道。
春天雨水多的時候,我們一般不上山。早上山草凝露,上山會一身醮濕;若是下午,也怕山道濕滑,摔了牛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春哥經(jīng)常把牛放在井頭上的水田邊,水牛在綠色的田埂上慢悠悠的甩著尾巴吃草,春哥背著斗笠,在田埂上走幾步,立定了身子,就對著青山就唱了起來:
“你挑著擔(dān) 我牽著馬
迎來日出送走晚霞
踏平坎坷成大道
斗罷艱險又出發(fā) 又出發(fā)
……”
青山腳下是水渠,春水在流啊流;田野里開著油菜花,經(jīng)過雨水洗刷,顯的更是金黃嬌嫩;卵石路邊高高的苦楝樹正吐出嫩綠新芽,而黃色的苦楝子正在路邊的泥濘里腐爛;沿著田耕路望向遠(yuǎn)處,天際是一抹輕煙。東干腳村頭的桃樹正在開花,火紅火紅的,拉開季節(jié)的序幕。河道里傳出的嘩嘩水聲,似乎在提醒人們注意時間流逝的飛快,轉(zhuǎn)眼就是柳綠鶯歌的夏天。春哥沒有在意著這些,他新買了一臺電視機(jī),電視機(jī)為他開啟了一扇窗,他放著牛,而他對生活的向往,已經(jīng)飛越了千山萬水。
奶奶坐在屋檐下,用她的獨眼看著我,是的,我這個放牛娃已經(jīng)長大成人,但令我一生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她的另一只眼睛怎么了。全東干腳的人也不知道,就像一個禁忌。
2013-9-23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