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婺柴
蔡光云
一夜暴雨,將心情淋透,將思緒沖回到三十多年以前。
記憶中,每至端午時節(jié),每及夜間,總是電閃雷鳴,暴雨連天。
雨打芭蕉,也打醒無數(shù)夢中之人,直打得人心慌恐,徹夜難眠。
“久晴夜風(fēng)雨,久雨夜風(fēng)晴”。不用睜開眼睛,不用憑藉窗口的亮光,只要聽著風(fēng)聲小了,雨點稀了,便可知曉:夜已去,天已明。而此時,這些徹夜未眠之人,一個個便都打起了精神,他們趕趟兒似的,早早起床,匆匆外出……
姑娘家一般都去了山坡草地。她們要將那些山坡草地上的鮮嫩的蘑菇采回,煲成幸福的笑容,在全家人的味蕾上綻放。
小伙子一般都去了田畈。一夜暴雨,那些全身溜光的鯰魚,都一個勁的溯流而上;那些肚皮滾圓的鯉魚,也都跳了整整一夜的龍門。小伙子們要趁著水流漸小、鯰魚鯉魚正陷困境的當(dāng)兒,從田畈上的溝溝坎坎里,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抓捕。然后,他們滿載而歸,趾高氣揚。
那些做了父親或是當(dāng)了爺爺?shù)臐h子們,大都去了濁流湍急、波濤洶涌的樂安河邊。他們要將一夜暴雨山洪沖下的柴草樹木打撈上岸,用以延續(xù)自家亙古不熄的裊裊炊煙……
說來見笑,對這種被村里人稱之為“撈Wù柴”的活計,自己一直弄不明白到底是“撈鶩柴”還是“撈婺柴”。細(xì)想起來,理解成“鶩柴”可以,因為“鶩”即鴨子,“鶩柴”即為“似鴨子那樣在水上漂流的可做柴火之物”;理解成“婺柴”也同樣可以,因為樂安河上游便是“婺源”,“婺柴”即為“自婺源山區(qū)漂流而下的可做柴火之物”。但筆者更愿意理解成“婺柴”。
如此一來,“撈婺柴”便是樂安河邊人家之專利。我們村莊原本也住樂安河邊,解放初期才遷至千米之遙的小山坡上。多少年來,我們村莊一直保留著“撈婺柴”的習(xí)慣——嚴(yán)格地講,并非刻意“弘揚傳統(tǒng)”,實屬缺柴少薪,無可奈何。
撈婺柴是個頗費力氣且潛藏危險的活計,瘦弱之人一般不敢為之。僅使喚撈婺柴的工具便不容易。一根長長的竹竿,尖頭扎上一把三齒或是五齒的鐵耙??偭坎恢兀獞铱丈斐隼线h(yuǎn),則甚為費力。每當(dāng)鉤住了目標(biāo),還要同湍急的波濤奮力爭奪。況且堤陡地滑,河水湍急。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憂。
但這世間,向來都是人窮命賤。在那些斗米難得、擔(dān)薪難求的蠻荒歲月,村里人哪里還能顧忌到這種萬次難逢一回的生命之危!
于是,每次一夜暴雨過后,蒙蒙亮光之中,泥濘小路之上,都有許多肩荷竹竿的壯實漢子,一個個神情肅穆,行色匆匆……
一般情況,他們初到河邊,都會小心謹(jǐn)慎,從容勞作。但每當(dāng)眼前出現(xiàn)一個較大的目標(biāo),他們便難免情緒激動,操之失當(dāng),甚至滑入水里,卷入渦流。
眼前出現(xiàn)的較大目標(biāo),給他們帶來的大多皆是驚喜,但偶爾也有驚嚇。例如那分明是沖毀了的房屋的門板、棟柱,甚至是膨脹得快要爆炸的牲畜的尸體……
每當(dāng)此時,即便再粗獷的漢子,也會立刻憂慮、沉重起來。他們停止了打撈。他們默然地站立著。他們目光盯著“婺柴”,思緒卻已逆流而上,直至河水之源的遠(yuǎn)方——他們知道,那些被暴雨山洪沖毀的家園,住著的也都是同自己一樣的窮苦之人;他們自言自語:房屋沖毀了,牲畜遭殃了,人且安好?他們甚至愧疚起來,自認(rèn)已經(jīng)犯下了一種罪孽,認(rèn)定自己若不在下游打撈“婺柴”,上游的同胞便不會發(fā)生如此的不幸。
許多時日過去了,這些目睹了當(dāng)天驚人一幕的漢子們,依然不愿意再去河邊打撈婺柴,甚至不忍心再朝河面看上一眼。他們還會時不時扯起“撈婺柴”的話題,但誰都聽得明白,他們哪里是在談?wù)摗皳奇牟瘛?,他們分明是在惦記那些曾遭山洪沖毀的婺源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