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多野VA无码中文字幕电影,粉嫩AV久久一区二区三区王玥,日本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AV天堂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歌謠

來源:作者:賈志紅時間:2013-11-13熱度:0

    有一年的秋天,我暫居在一座離故鄉(xiāng)很近的南方城市。那座城市在整個秋季里總是飄著細雨,也總有月桂的淡淡芳香,隨著細雨一起飄揚,像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一樣。
    一天的深夜,我在沙沙的雨聲中安靜地醒來,如同在每一天的晨光鋪展中寧靜地睜開眼睛一般自然。眼前有一只蝴蝶在飛,在一條山路上,撲閃撲閃地飛。山路彎彎繞繞,有竹林和溪水。那只蝴蝶閃著鵝黃的翅膀,在竹林里穿行,在溪水上流連,又在桂樹的枝影里陷入迷途。我在那個暗夜里安靜地看著它飛,并不擔心細雨打濕它的翅膀。我知道那是一只從我的夢境里飛出的蝴蝶,所有的風雨都淋不濕它,連歲月都不會令它退去嬌艷的色彩。
    只是我恍然地竟記不起那個夢的全貌了。只記住了那樣的一條山路、竹林、溪水和桂樹。
    那是一條通往故鄉(xiāng)的路。我走過那樣的山路。很多次。記得是和祖母一起,從武漢出發(fā),去她的娘家咸寧泉塘的劉家老屋。劉家老屋大門前是一條嘩嘩流淌的小河,河上有一座吱吱作響的木橋。祖母站在橋的這一端,指著河對岸的一所青磚黛瓦的老房子對我說:“對面就是你們賈家,小時候,你爸媽帶你回去過的,你不記得了?”然后她看著我走過木橋,看著我被另一雙大手牽起,就折身進了劉家老屋。她從不肯踏過那座小橋。
    那條小河沒有名字,老舊的木橋也沒有名字,它們就叫河,就叫橋。也許它們有名字,只因為微小和熟識,沒有人去刻意說起罷了。
    小河的兩岸,每逢秋天,彌漫著濃郁的桂香。那是一種令蜂蝶沉醉不知歸途的濃香。
    這樣的一個夢,在這個多雨的秋季,像案頭上幾支開放在水瓶里的桂花一樣,在我的黑夜里,把時光帶走的一些記憶片段,歸還給我。或許不只是歸還,帶走和歸還之間,時光作祟,又牽連出一些怎樣的枝枝蔓蔓呢?


                                                     (一)

    那時候有多大?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幾歲。只記得,那時我眼里的祖母,很強壯,很有力氣。她肩上背著一只帆布背包。那是一只樣式很新穎的背包,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商店里買不到這種背包。那是遠在北方地質隊工作的父親回南方探親時帶給祖母的,是地質隊員的專用背包,背起來又好看又結實耐用。也記不清祖母是第幾次帶著我走在一條長長又彎彎的山路上,只記得,那山,延延綿綿無窮無盡。山前面是山,山后面也是山,山的上面還是山。
    我們坐長途汽車。汽車剛開始還在平緩的大路上行駛,后來就越來越顛簸。起初我還很好奇地透過車窗朝著外面觀望,看見樓房越來越少,平房漸漸多起來,樹木越來越密集。后來在這顛簸里,我就睡著了,偎在祖母的懷里。祖母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往車窗外張望。路越來越窄,樹木低矮的枝椏不停地劃過車窗的玻璃。
    這很有趣,像是在森林中行駛。醒著的時候,我將小臉貼在車窗的玻璃上,明知道那樹枝劃不著我的臉,還是故作驚恐地緊閉眼睛,或是喊叫一聲倒在祖母懷里。這樣大約又過了許久吧,汽車終于踉踉蹌蹌地停在一座橋邊,是一座石橋。
    也記不清是什么時節(jié)了,是炎夏?還是隆冬?只記得,我們過了石橋,就開始爬山。一路上,穿過一片竹林,又進入下一個竹林,好像一直在竹林里繞來繞去,周圍青青翠翠,遮蔽了天空。我們還常常脫了鞋子,淌過急急流淌的小溪,再坐在溪邊的石頭上,用一塊干布擦干冰冷的腳,復又上路。
    或許是冬季?否則我怎么會用冰冷這個詞?是的,是冰冷。我對那些小溪的記憶,就是冰冷。但仿佛又不對,在依稀的記憶里,我們也是穿過單衣的。我是不是穿過一件鵝黃色的襯衣?圖案是蹁躚的蝴蝶?萍表姑說我穿過,我一直記得她說起這件衣服時,那向往的神色。我自己卻印象飄渺。祖母一直穿大襟的深藍衣服,那種顏色和款式,掩藏了所有的季節(jié)。
    健壯的祖母走路很急,她總把我的一只小手,扯得生疼,又在我賭氣掙脫以后,拍拍我的背,重復那一句說了無數(shù)遍的話:“到了,就要到了?!笨墒牵肿吡嗽S久,還是在竹林里和溪水邊繞彎彎,還是沒有到。我常常就在這時堅定地站住,倚著一根楠竹,倔倔地看著祖母,閉著小嘴巴一言不發(fā)。祖母只得俯下身來,把我背起。然后很夸張地把背包仍在路邊,抬腿就走。我在祖母背上就會大喊:“包,包......”祖母就拖長了音調地嘆口氣,不緊不慢地說:“我只有一個背噢!”于是,我就會從祖母的背上掙脫下來,去撿那個我喜歡的背包。那個背包上面有父親的味道,有遙遠的北方的味道。站在溪水邊的祖母,看著我吃力地馱著背包,咯咯的笑聲隨著溪水的叮咚聲一起飄向大山的深處。
    這樣的場景,在那條山路上一定是反復出現(xiàn)的。否則,劉家老屋的那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表叔怎么都知道在我發(fā)倔脾氣時來搶我的背包?好在在劉家老屋,有一個像大姐姐一樣處處護著我的萍表姑。萍表姑是祖母的大侄女,是一個健壯又豐滿的姑娘,臉龐清秀紅潤。在老屋的天井小院,向萍表姑學踩高蹺,實在是一件充滿了樂趣的事。
    高蹺是竹子做的,比我的身高還要高。這里到處是竹子,屋后的山坡上翠綠綠一大片,山上面還是竹子,沒有盡頭般一直延伸到天邊。有風的時候,在天井院里就能聽到竹葉刷刷的響聲,像急促的步伐。
    萍表姑常在小河對面的田里干活。老屋的前面就是一條潺潺的小河,從大山的里面彎彎流來,又匯集了老屋后面山上的小溪流,再急急地流走。河水清洌洌的,嘩嘩作響。河上面的那座小木橋,挑著竹擔的人走在上面吱吱扭扭的,那節(jié)律像哼唱著的一首山歌。
    一塊一塊的稻田,被群山環(huán)抱,有的時候灌了淺淺的水,像一面面不規(guī)則的鏡子;有的時候又是一片碧綠,如柔軟的氈毯。到了秋季又是金黃一片。只是在稻田金黃的季節(jié),祖母是斷然不允許我纏著表姑表叔們的,祖母說,這個季節(jié)是鄉(xiāng)里人最苦最累的時候。
    通常是在傍晚,在我急躁的等待中,萍表姑回來了。我遠遠地看見她走上小橋,便飛奔過去,拉了她的手,跑回劉家大院,拿起放在天井邊的高蹺,笨拙地踩上,不許她松手,一步一挪,從南邊的墻挪到北邊的墻,再從北墻挪到南墻,生生地拽疼了她的手,自己也疲憊不堪,卻不肯罷休。幾天的練習下來,正是我對這兩根竹子做的東西最上癮的時候。
    那時我還盼著下雨。下雨天,萍表姑不用下田,我纏著她學踩高蹺,不會招致祖母的責怪。
    山里的雨,似乎總是下不大,薄薄的一層云,從遠處的那個山頭飄過來,停在天井上空,雨滴就從天井上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滴滴答答,敲擊起一地的心事。地臺上,枯黃了一陣子的青苔,有了這細雨的滋潤,又鮮活地綠了過來。
越是這樣的天氣,萍表姑越是沒有陪我嬉戲的興致。倒是看著天井上的那方天空,一臉的心事?;蛘叽曛约旱氖郑瑥哪掣种干夏沓鲆桓恢螘r扎進去的小木刺,再拉著我的小手,揉一揉,說,真軟!然后就溜進老屋,聽祖母和長輩們聊天。若是她不大一會兒就羞紅著臉跑出來,那一準兒是長輩們在說她的婚事呢。
    正巧我又可以纏住她,充滿艷羨地追問,她是不是可以在雨雪的天氣里,把鞋子夾在腋下,踩著高蹺,走過小橋,走過稻田中間的小路,如履平地?萍表姑的眉眼間就又有了一些鮮活,但旋即又淡了下去。她并不順著我的話題,和我說踩高蹺的事情,而是看著天井外的一方天空,說:“紅兒,你那件黃蝴蝶的衣服,真好看!”她說這話時,眼睛里有一層憂郁,像天井上露出來的滴雨的天色。
    老屋里,祖母還在和舅奶奶聊天。帶著天井的劉家老屋,昏昏暗暗。小小的窗子,開在墻壁的最高端。一縷清淡的光線從窗口散進來。閣樓上常傳來老鼠竄來竄去的聲響。舅奶奶是祖母的弟媳,是萍表姑的母親。她們坐在昏暗的老屋里,喝一種用碾碎的花椒和茶葉混合在一起的茶,用山上的泉水沖調,麻酥酥的,卻很好喝。我在天井院里玩到口渴時,就溜進老屋,喝幾口茶,也支起小耳朵聽上幾句。她們聊的,無非就是誰誰家的姑娘又嫁了,嫁到了山外的城里;誰誰家的老人又沒了,睡上了上好的杉木棺材。我站在昏暗的老屋里,聽著這些遙遠的事情,朦朧虛幻,距我遙不可及。有時候我會很不解地想,祖母迢迢地從山外的城里趕回來,就是要和舅奶奶坐在這昏暗的老屋里,聽著外面竹林的風聲,或是天井里的雨滴聲,說這樣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嗎?
    我和萍表姑在那些雨天里坐在天井邊的石階上,我的不解和無趣,隨著滴滴答答的雨滴一起敲打著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萍表姑若有所思地說:“你奶奶好像在等一個人,等那個人來過了,你們就要回武漢了?!彼f完,就又看著那方小小的天空。那方天空里,還是滴雨的天色。惆悵,空寂。

                                   
                                                     (二)
    
    祖母是在等一個人嗎?我長大以后,回想和祖母一起回故鄉(xiāng)的那些事情,也隱約地覺得,祖母是在等一個人。大木門吱吱扭扭地響起時,祖母都會喊她的侄兒們快去看看。有時她自己也在大門外,往河對岸張望,又在舅奶奶的目光里,掩飾地一笑,說著田里的稻子、山上的筍子之類的常話。
    在這個暗暗的等待里,那個人來了。走過吱吱作響的小橋,進了劉家老屋。她也穿著連襟的深色大褂,瘦削,臉色白皙,挽著發(fā)髻,胳膊上挎?zhèn)€藍布包袱。進門便笑著和所有的人打招呼。見了祖母,她喊一聲姐姐,就把站在一邊的我攬進懷里,從包袱里摸出個煮雞蛋,塞進我的小衣袋。又拿出筍干或是臘肉,放在祖母手邊的桌子上。也和舅奶奶閑聊幾句,訕訕地問起表姑的婚事。祖母一直表情凝重淡漠,并不看她。這樣小坐了一會兒,她便起身告辭,又把我攬進懷里,對著少言的祖母說:“姐姐,我把紅兒帶過去,吃餐飯,見見她爺爺?”祖母通常無語,舅奶奶連忙點頭答應。她便牽著我的小手,跨過門檻,走出大門,回身和送客的舅奶奶說:“吃了飯,我讓她姑姑送她回來?!?BR>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年幼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和這個女子的關系,也茫茫然地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她。憑著我一個孩子的感覺應該稱呼她奶奶,但祖母慍怒的臉色令我不敢;若是不喊,父母又會責怪我不懂規(guī)矩。小小年紀的我,一直在這種復雜的關系里左右為難。但這似乎并不妨礙我喜歡她。她攬著我,我們朝小橋走去。她的手比祖母纖弱很多,不會把我的手扯得生疼。說話的音調也纖細悠揚,口音和祖母、舅奶奶以及萍表姑都大不一樣。我猜想她的娘家距離這里,一定不會僅是一座橋的距離。有多遙遠呢?像我和祖母走過的山路那么遠嗎?她的娘家也有劉家老屋那樣的天井嗎?聽得見山上竹林的沙沙聲嗎?也在昏暗的堂屋里喝麻酥酥的花椒茶嗎?她走過了多少座小橋來到這里?為什么她和祖父住著那所老房子而祖母永遠不肯走過那座小橋?為什么祖母總是在暗暗地等她卻又從不正眼看她?而她依然殷勤地踏入劉家老屋?這么多的不解像小河的水流一樣,朝著我涌來,不容我細想又在我身后流走。但這些懸疑一點也不妨礙我懷著小小的歡喜隨她一起去河對岸的賈家老屋,只是那點歡喜,我得藏著,不敢讓祖母和舅奶奶看出。我裝出步伐拖沓的樣子。我們踏上小木橋,走向對岸的那一片青磚黛瓦。走到橋中間,回頭望望,已經(jīng)不見了舅奶奶的身影,那小歡喜就再難掩藏,歡快地蹦跳起來。她急忙拉緊我的手。蹦蹦跳跳中,小橋的吱吱聲,越發(fā)動聽了。山巒霧氣迷蒙,我們身在一幅水墨畫里。
    下了橋,就是青石板的街巷。她也歡快起來,和剛剛在劉家老屋的拘謹判若兩人。逢人便說,我家孫姑娘回來了。音調拖得長長的,像唱歌一般。又教我喊這個屋檐下站著的人三爺爺,喊那個扛著鋤頭往山上走的人四叔叔。巷子里挑著擔子往田里去的鄰人,也往往放下竹籮筐,站在巷子邊,待我們走近時,問一句:“這就是紅兒吧?你家大孫女?”她就更是拖了長長的音,應道:“是哦,你看和蘭長得一樣一樣的?!彼f完這些,又高聲喊:“蘭,快出來接紅兒?!?BR>    從堂屋里就跑出個姑娘,臉盤紅紅的,長長的辮子,手里拎著一只正在拔毛的雞。她讓我喊這個姑娘姑姑。她蹲下來,看著我的臉,端詳了好一會兒,說:“真是和蘭一摸一樣呢!”似自言自語又像是和我說話。她的臉也離我很近,我看見她白皙的臉上,皮膚薄薄的,幾乎沒有一顆斑點,眉眼也是清秀的。
    蘭是她的女兒,我的姑姑。她讓我喊這個堂屋里跑出來的姑娘姑姑時,其實還有一句話,她一字一句地說:“紅兒,她是你的親姑姑?!边@句話,在我當天返回劉家老屋,細細地向祖母講述在賈家老屋的經(jīng)歷時,我聽見祖母重重地哼了一聲。祖母坐在劉家老屋深深的暗影里,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就像在賈家老屋里,祖父一直坐在椅子上,椅子也在暗影里,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樣。這些老屋都有那么黑魆魆的墻,厚厚實實的。都有又高又狹小的窗。小窗開在黑墻上,像一張沒有表情的蒼白的臉。都有那么幽深的暗影,那么幽深。坐在暗影里的人總是令我感到畏懼,我害怕走進暗影。暗影里的祖父喊我紅兒,我應了一聲,遲疑著,終究也沒有走進那團暗影。他就那么一直坐著,看著我蹦蹦跳跳地在幾間老屋子里進進出出,看著蘭姑姑她們忙著在火塘的吊鍋上煮飯炒菜。然后他喝酒,就著一盤黑乎乎的菜,大約是臘肉吧。我聽見他很沉的吞咽酒的聲音,仿佛喉頭有什么東西哽著。一杯酒,他喝了很久很久。
    蘭姑姑的出現(xiàn),解決了困擾我很久的稱呼問題,我再向祖母或父母轉述我在賈家老屋的經(jīng)歷時,每每提起那個無法正常稱呼的人,不用再吭吭哧哧,我就說蘭姑姑的娘。我聽見蘭姑姑喊她娘,就像父親也喚祖母娘一樣。雖然繞口,但祖母和父母的反應都還算平靜,我知道他們默許了。
    隨后又來了更多的人,有本家親戚也有村人鄰居。他們聚在堂屋門前看我吃飯,看我的小嘴巴把兩條雞腿啃得干凈溜光。人群里的四叔叔看我吃完了飯,沖著大伙兒說:“我家紅兒會跳舞?!眹^我吃飯的一幫人立刻就在堂屋門前的空地上,圍了一個圈??墒俏颐髅鞑粫柩剑壹t著臉說我不會跳。蘭姑姑卻說:“紅兒你會的,你小時候,你爸媽帶你回來,你總是拍著手邊唱邊跳,你唱的是:紅兒跳舞媽媽看。穿著蝴蝶衣服,像只小蝴蝶一樣,你跳得可好看了!”四叔叔也附和道:“是啊,是啊,紅兒跳舞媽媽看,紅兒跳得可好看了!”
    蘭姑姑說話也像唱歌一樣,像她娘。她長長的辮子在腰際處蕩來蕩去,像那個年代樣板戲《紅燈記》里的李鐵梅。她說的是真的嗎?我真的會跳舞?那一天,我又跳了嗎?也穿著那件鵝黃的蝴蝶衣衫?像山路上一只蹁躚的蝴蝶?我的記憶又飄渺了,甚至是斷裂了。我的記憶常常在我以為會是一馬平川的時候出現(xiàn)一道斷裂的溝坎,它陷落下去了,陷落進很深的地方。我一直指望有一件什么東西,幫助我,把那些陷落進去的記憶,打撈上來。



                                                   (三)

    那一次,我們離開劉家老屋時,萍表姑拿出一根扁擔,把臘肉、筍子和苕干綁在一端,又把我們的地質包綁在另一端。她挑起擔子,對祖母說:“姑媽,我送你們到汽車站。”
    隔了很多年,我還能記起萍表姑說這句話時,語氣里的堅定。她不讓她的兄弟們插手,她一個人干得沉靜又麻利。她挑著擔子,在山路上走得像小風一樣。走一段就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來邊歇邊等我和祖母。她本就話少,那一天更是沉默。她表情凝重,似在思考著一件重要的事情。又像是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只是等著機會而已。
    直到我們坐上開往武漢的班車,萍表姑還是沒有開口說什么。她站在路邊,扛著一根空扁擔,看著汽車駛離。
    幾年以后我知道萍表姑站立的那個地方叫汀泗橋,那也是我和祖母回咸寧泉塘時下了汽車開始走山路的地方。那是從武漢開往咸寧的班車距離泉塘村最近的一個車站,一座千年古鎮(zhèn)。石橋下的那條河流叫汀泗河。我在初中歷史書里,看見汀泗橋三個字,就像年幼時看見久別的父母突然出現(xiàn)在我和祖母的小屋門口一樣驚奇。北伐戰(zhàn)爭期間的一場著名的戰(zhàn)役,使這個小鎮(zhèn)多了一層光環(huán),使它的名字得以躋身一本篇幅有限的中學課本。讀完汀泗橋戰(zhàn)役的歷史記載,我這個初中生似乎意猶未盡,接著又去翻新發(fā)的地理課本,找遍角角落落,卻也沒有看見汀泗河之類的文字。那條石橋之下的河流太小了,地理課本對一條波瀾不驚的小河來說太高遠了,它流不進去。我略顯失望地從地理課本里移出眼光,仍然念想著那條河,汀泗河,它匯集了橫隔在劉家和賈家之間的那條更小的河流、那條無名的河流、那條有座吱吱作響的小木橋的河流,一路向北。它流啊流啊,使盡了全部的力氣,注入了長江。匯入一條有足夠的氣勢被無數(shù)次寫進書里的大河,也被這條大河淹沒。
    那一年的秋后,曬得黑紅的萍表姑從汀泗橋坐上了開往武漢的班車。她叩開我和祖母在武漢的那間小屋,站在門口,看著我們羞怯地一笑。她帶來了田野的氣息。她的臉黑紅的時候,必是稻田里的一片片金黃已經(jīng)被收藏進了谷倉的時候。她也帶來了大山的氣息,竹筍、臘肉和花椒茶。臘肉是山上的松枝熏制。只是這個城市里沒有山泉水沖泡花椒茶。
    想必沒有山泉水,花椒茶的口感一定缺少一種特有的酥香吧?祖母和萍表姑在燈下絮絮交談時并不像在咸寧泉塘的劉家老屋一樣沖飲花椒茶,她們只是邊閑聊邊織毛線。中學生紅兒在一張方桌上做功課,常常側耳細聽她們的閑談。
    “姑媽,我不想回鄉(xiāng)下了,我要在城里,鄉(xiāng)下太苦太冷清?!?BR>    “你爹娘許你這樣么?”
    “求姑媽幫幫我,我以后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唉!鄉(xiāng)下是苦。我和你娘說說吧,再托托親戚朋友,給你在武漢找個婆家吧?!?BR>       ...... 
    “姑媽,你教我織蝴蝶吧,像紅兒衣服上那樣的黃蝴蝶?!?BR>    “嗯,巧了,正好有一團黃毛線,我教你?!?BR>    “姑媽,紅兒那件衣裳呢?我想看看?!?BR>    “哦,那件衣服,小了。前幾年紅兒穿到北方,回來后就沒有帶回來?!?BR>              ......
    我聽出了萍表姑語氣里的歡喜。她提到那件蝴蝶衣衫時,已經(jīng)沒有劉家大院天井旁的憂郁,像天井上空的烏云被山風吹散了一樣,祖母的許諾令她的天空清澈了,也讓她的蝴蝶輕盈了。我沒有扭身看絮絮閑聊的她們,我在橘黃的燈光下回憶那件被萍表姑念想過很多遍的蝴蝶衣衫。我想不起來那件衣服,究竟被我遺落在哪里了,甚至不記得自己穿過它。那是一只怎樣飛舞的蝴蝶,有著怎樣嬌艷的色彩,令萍表姑念念不忘?我長大了,它小了也舊了,是到了彼此離開的時候了?,F(xiàn)在,它在某個地方的某個角落里,陳舊、皺巴、黯然無光。
    那間小屋,在那個秋天的夜晚,在輝煌的城市燈火里,我找不到一只遠去的蝴蝶。
    好在萍表姑就要擁有屬于她的蝴蝶了。那一年的秋天,想必是祖母說服了萍表姑的父母,萍表姑在武漢定親了。
隨后而來的冬天里,在這個大都市的一間小小的房子里,祖母和萍表姑忙忙碌碌。她們買了花花綠綠的被面,買了杯杯盞盞,買了瓶瓶罐罐,這些都是萍表姑的嫁妝。祖母說她沒有女兒,她要把萍表姑當做女兒一樣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然后在一個個夜晚,姑侄二人在燈下,編織毛衣。我一直驚奇,祖母在編織方面的天才。我常常很癡迷地看祖母沉入到她的編織世界里。我成年后認為,那是一種藝術的沉迷,是構思,不亞于任何藝術家沉迷于任何藝術形式。她戴著老花鏡,竹子削的幾根簽子和毛線在她手里上下翻飛,不幾天就是一件圖案別致的毛衣。我驕傲地穿出去,總引得街坊鄰居到家里來討教織法。萍表姑像祖母一樣嫻熟,一樣靈巧。是不是泉塘劉家老屋出來的女子,都有這種天賦的靈性?不同的是,祖母喜歡用同一種顏色的線編織暗花,而正值青春年華的萍表姑,喜歡用鮮艷的色彩編織不同色調的明花。那只鵝黃色的蝴蝶,就在那些個夜晚,在萍表姑的手指間飛舞,那不再是一種惆悵的飛舞,那是一種憧憬的飛舞,是歡喜的。
    萍表姑穿著新娘的嫁衣,在一個飄雪的日子里,被婆家娶走了。大紅的棉襖里是一件同樣大紅的毛衣,毛衣的前胸就是一只鵝黃色的蝴蝶,展翅的蝴蝶。那是一只屬于她的蝴蝶,它扇動翅膀,飛過山路、飛過溪流,像汀泗河奔向長江一樣,融入都市的汪洋大海。
    那一天,我也穿了一件同樣的毛衣,萍表姑織了兩件,一模一樣的紅色,一模一樣的蝴蝶。

                              
                                                   (四)
    
    也是在那一年,我穿著這件紅色的蝴蝶毛衣,又回了泉塘,又走過了那座吱吱作響的小橋,沿著青石板的小路,走進賈家老屋。
    也是在一個飄雪的日子,蘭姑姑要出嫁了?;ɑňG綠的被子堆在床上,竹子做的各種用具擺滿了堂屋,那都是蘭姑姑的嫁妝。蘭姑姑哭,蘭姑姑的娘也哭。她們抱在一起,淚水打濕了蘭姑姑的新嫁衣,也打濕了她娘的藍布大襟棉襖。她們邊哭邊訴說,那腔調聽起來像唱歌一樣婉轉。
    “蘭寶呀,你可不能像娘一樣命苦呀!”
    “娘呀,我走了,你可就孤單了呀!”
    “蘭寶呀!”
    “娘呀!”
    我站在傍邊,聽著她們哀傷的哭泣,覺得出嫁是一件生離死別的事情。其實,蘭姑姑的婆家就在小河的下游,距離      賈家老屋不過幾里地的路程,她們卻哭得這么悲傷。這種悲戚的氣氛,很容易感染一個孩子,我沉浸在憂傷中,努力忍住自己的淚水??墒?,一轉眼,她們哭罷了,擦干眼淚,分明又透著歡喜,笑著去堂屋里招待親朋好友了。仿佛那哭,只是一個儀式。
    祖父依然坐一把竹椅,在老屋昏暗的陰影里,抽一支煙。
    他把我喊過去,他說:“紅兒,你是中學生了,你能聽懂爺爺?shù)墓适铝?,爺爺給你講講吧?”
    那一刻,中學生紅兒看著這個總是坐在堂屋陰影里的人,想起了疼惜自己的祖母,心底油然而生了一些憤怒。她趁著蘭姑姑和她娘不在跟前的時候,一字一句像背書一樣地操著濃濃的學生腔說:“我聽我奶奶說過你的故事。八年抗戰(zhàn),你在江西打仗,杳無音信。八年后,你凱旋而歸,帶回來蘭姑姑的娘。你以為我奶奶已經(jīng)死了,但她還活著,可是小叔叔死了。”
    說完這些話,剛才強忍的眼淚,撲撲簌簌地滾落下來,落在紅毛衣上,落在胸前的黃蝴蝶上。
我走出堂屋,穿過小巷,往后面的山上走。我聽祖母說,山上埋著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死的小叔叔。那是祖母親手埋葬的,在一個山坳里。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象祖母埋葬小叔叔時的情景:冬天的山坳,寒風像尖刀一樣,血肉模糊的小身體,哭泣,全然無淚的嗚咽。
    我不認得路。我遇見了挖筍的四叔叔。四叔叔說:“紅兒別亂跑,松樹林那邊有老虎。”
    我也聽祖母說過老虎的事情:山風肆虐的夜晚,她緊緊地摟著她的兒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過不眠之夜。
    我和四叔叔說,我要找小叔叔的墳墓。四叔叔放下鋤頭,輕嘆一聲:“紅兒,你還小,不知道很多事情。你爺爺也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你別怨他。他也覺得愧對你奶奶。他做了三副棺材呢,都是上好的杉木,有你奶奶的,在你家柴房里放著,我?guī)闳タ纯???BR>    四叔叔是祖父的親侄子,是村學校的老師,他說的話該是真的吧?
    那時,中學生紅兒,很識得了一些字,正處在一個狂熱的認知階段。四叔叔說,在前線抗過日的祖父,是一場轟轟烈烈戰(zhàn)爭的組成部分,雖然微小,雖然永遠不會在歷史的典籍里有絲毫的顯露,但他和他做過的那些事,是歷史的曠野上飄動著的一縷云。四叔叔看了看天空,又極其凝重地提問中學生:“你能說歷史的天空里,沒有他的痕跡么?”
    那一天,四叔叔還和我說了很多很多,這個鄉(xiāng)村教師倚著一根鋤頭,給中學生紅兒上了一堂歷史課。那一天,在埋著祖宗的山上,清泉汩汩,春筍在暗暗地拔節(jié);那一天,一個穿紅毛衣的小姑娘,如同一只紅色的小帆船,航行在如海的竹林里......
    鞭炮聲響起了,迎親的隊伍來了,蘭姑姑就要被婆家娶走了。她也穿著大紅的棉襖,但沒有新毛衣。我遲疑了一下,把我的紅毛衣脫了下來,送給了蘭姑姑。蘭姑姑眼睛一亮,抱住我,卻無語,下巴頦頂疼了我的肩膀。我看見她眼里起了霧,迷蒙蒙的,快要下雨的樣子。她穿上,她像萍表姑一樣紅潤了圓圓的臉。那是一張鄉(xiāng)村姑娘的臉,健康、黝黑、飽滿。蘭姑姑是不是也和萍表姑一樣,心里藏著一只蹁躚的蝴蝶?藏著一個夢?她的夢也在遠方嗎?她不能像萍表姑那樣,飛向山外,她得答應她娘,不走遠。如門前的桂樹,承接了陽光雨露也給了陽光雨露一個應允,年年秋天要芬芳一樣。她把她的兩根大辮子剪了下來,在兩端扎上大紅的頭繩,放在她娘的柜子里。然后,她走了。
    蘭姑姑的娘倚著門框,看著小河發(fā)呆。她慢慢地坐下,坐在門檻上,一只手攬住我,依然用唱歌一樣的聲調說:“還是離娘家近了好啊,你看,我沒有娘家,多孤單?!彼谱匝宰哉Z又像是和我說話,像很多年前一樣。她往遠處看了看,又收回目光,看著我。我看見她眼里也起了霧,像蘭姑姑一樣,茫茫的,潮潮的。我知道,她的目光,走過了小橋,走進了飄著花椒茶香的劉家老屋。
    堂屋的暗影里,祖父劃亮一根火柴,點燃他的煙。在那亮光里,我看清了他的臉。我看清了他走了多少路。他把他走過的溝溝坎坎,都移到了這張臉上。



                                                     (五)

    我把一首秋天的歌謠,唱給一株北方的桂樹。
    桂樹這樹種,喜暖喜濕。北方是少有桂樹的。慶幸的是,我家門前剛好有一株。樹形不是很大,小小的、弱弱的。一年中的三個季節(jié),它很少被人識出,隱在幾株石榴樹和柿子樹中,不知是誰有意或是無意間植下了它。秋天,那芬芳的小碎花,勢單力薄的樣子,遠沒有故鄉(xiāng)的桂樹開得濃稠。但這淡淡芳香也誘惑著一些人折個一兩枝,邊嗅邊快步離開,做了賊一般。我在窗里看著這一幕,會心一笑,只要這支被折下的桂花,在某個案頭的水瓶里能夠延續(xù)它的芬芳,便好。祖母卻不然,她往往會沖出門去,沖著那折花人的背影,大聲呵斥。
    那時,我們都住在北方了。祖母追著我父親而來?;赝覀冏哌^的路程,我發(fā)現(xiàn)祖母一生都在追趕她這兒子,用她的大腳,那雙布滿了老繭的、走慣了山路的大腳。她一直在追趕。她在咸寧泉塘的劉家老屋時,我父親在武漢讀書,相距一百公里;她去到武漢,我父親卻奔向北方工作,已是千里之遙;她略作遲疑而后北上,她唯一的兒子又遠赴異國,兩下萬里相念。祖母追趕不上那前方的腳步,便停下了自己的腳步,她變追趕為等待,她留在了北方。
    時光在祖母的追趕和等待里,走得不急不躁,鐘表一格一格地跳動,它不似祖母這般焦急,它擁有無限。祖母是等不得的,也等不起,祖母一日日老去。
    我一直覺得是那株北方的桂樹幫我留住了祖母。她第一次走進北方,走近我家,就在門口的這株桂樹下停住了腳步。她用手擋在額前,瞇起眼睛,細細瞅,念叨一聲:真是一株桂樹呢。
    然后她開始施愛。只一株,那么柔弱單薄的樣子,像個發(fā)育不良的小姑娘。你看,幸虧她來了,祖母心里準這么想。春天,祖母拿一把剪刀和噴壺之類的工具,給這株桂樹剪枝除蟲,碰巧有鄰居們在傍邊的時候,祖母便說起她的家鄉(xiāng),說起滿山滿坡的桂樹,說起她親手做的糖桂花。秋天來臨時,這個小姑娘仿佛要感謝祖母似地,在它的整個花期里,拼了命一樣,滿樹滿樹開得認真,開得筋疲力竭,開得令人心疼。祖母將一把大黑傘,倒掛在樹枝上,收集花兒。她舍不得搖晃那樹,她等著花兒們自然落下。做好的糖桂花,一小碟一小碟地送給鄰居們,學袁家奶奶收了樹上的石榴每家每戶送一個一樣。她用這種方式,證明這株桂樹是她的,或者是暗暗地向這株桂樹真正的主人示意,請求一份監(jiān)護權。日子久了,鄰居們便以為這株桂樹是我家的,是祖母的。
    祖母在這株桂樹下編織毛衣。那時,家人已經(jīng)不大喜歡穿她織的毛衣了,我們嫌她織得式樣太老舊,我們買商店里的羊毛衫穿。她便把我們的舊毛衣都翻出來,在桂樹下拆了它們。毛線彎曲著扯起一些輕塵,像陳年里理不清的往事。祖母把拆下的毛線繞在相距一尺左右的兩截短枝椏上,夠一束時,從枝椏上取下來,捆好,用滾燙的開水把曲曲彎彎的毛線燙直,再掛到一根竹竿上,曬干,后又纏成線團,放進她的小竹筐。她要來我的羊毛衫,拿尺子比比劃劃,一五一十念念叨叨地數(shù)針腳。她戴著老花鏡,坐在桂樹下,從眼鏡上方的空隙里打量偶然走來的路人,又盯著人家的背影,問石榴樹下?lián)癫说脑夷棠?,那人的毛衣外套,是手織的還是商店里買來的。
    有一天陽光很好,她在桂樹下的椅子里打盹兒,毛衣針從前胸滑落到膝蓋。我走過去,給她披一件外衣。她從睡意里醒來,好像剛剛從過去走來一樣,無比清醒地問我:“紅兒,你那件紅顏色黃蝴蝶的毛衣呢?我怎么找不到了?”
想來那一天也正是秋季,桂花開著,這種她熟悉的芳香,令她忽然間就想起了一件舊衣裳和罩在舊衣裳外的舊時光吧?
我就打岔,我說:“奶奶你再給我織一件吧,那件就是找到也舊了。”她便有些欣欣然,便忘記了追究那件衣裳,便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用那些洗得干干凈凈的舊毛線全力編織一只展翅的新蝴蝶。
    可是她卻忘記了編織蝴蝶的針法。她生怕我反悔,不讓她織。她天天坐在桂樹下,織了又拆,拆了再織。幾根竹簽子扭打在一起,毛線球在小竹筐里也急作一團,滾來滾去。
    我在窗里細細看她。秋天的陽光很溫煦,照在祖母花白的頭發(fā)上。這時,她才像一個真正的老祖母,有了一種叫做慈祥的面相。慈祥總是和蒼老伴生的。在慈祥跟著蒼老爬上她的面容之前,她一直是剛毅的,是果敢的,是在山路山如履平地的,是在家里說一不二的。現(xiàn)在她老了,老得再不和兒孫起爭執(zhí)。她老成了一個真正的祖母。老在一株桂樹旁,老在她的編織里。
    衰老的祖母一直在等待一個時刻,等待她的兒子從遠方歸來。祖母以為,一定會有一個時間,是屬于他們母子團聚的。
    在過去的那些年月里,我父親從來就沒有一個完整的時間是屬于她的。他們一直隔著山河,或許也隔著誤解。我是父親安放在祖母身邊的一個替代品。只是,從祖母寥落的神情上,我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真正替代誰。
    但是祖母沒有等到這一天。出問題的不是我蒼老的祖母,而是我壯年的父親。
    誰能料到呢,未知世界的一只大手,顛覆了正常的次序。
    這對母子,他們隔得越來越遠了,無法相見了。以前他們隔著山河,現(xiàn)在他們隔著陰陽。以前距離的數(shù)字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現(xiàn)在沒有數(shù)據(jù)了。沒有數(shù)據(jù),在這里不是意味著零,而是無限,無法抵達。
    她追不上了,她一生沒有追趕上她的兒子。距離的數(shù)據(jù)徹底消失的那一年,祖母年近古稀,父親正是英年。
    在哀傷平靜過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避免談起父親,只當他是又出長差了,去了遠遠的某個地方,有保密的任務,不能和家人聯(lián)系。
    日子也就那么過去了。
    在不起風也無雨雪的天氣里,祖母依舊坐在桂樹下。她在編織一件黑色的毛衣,式樣是開襟的。這件毛衣不是用舊毛線織的,是祖母特意買來的新線。
    也依舊在陽光暖和的午后,她打盹兒。她不去屋里的床上午睡,她說屋里太陰太冷,她越來越貪戀陽光。我也依舊走過去,撿起掉落的毛衣針,為她披一件外衣。她醒來的瞬間,有長長的一聲啜泣,是從夢里帶出來的尾音。在夢里沒有哭完,帶到了夢外。只一聲,隨后就咽下去了。依舊織毛衣。
    父親真的去了遠遠的某個地方了,連夢都不曾托付,走得決絕。
    他葬在了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的竹山上。他繞過祖母,獨自回了家鄉(xiāng)。
    我們都不去想,也不去說,用一層脆弱的紙包住一個大大的水球,生怕想多了、說多了,那紙破碎了,悲傷的汪洋淹沒我們。
    祖母的新毛衣織好了,針法細密,樣式簡潔。
    她在一個打盹兒醒來的午后,咽下那聲夢里帶出的嗚咽,平靜地對我說:“紅兒,你清明節(jié)去給你爸爸掃墓吧?把這件毛衣帶給你蘭姑姑的娘,說是我送給她的。還要告訴你爺爺,說我以后回去睡他做的棺材。我要和你爸爸埋在一起?!弊婺缚邶X清晰,思維條理,不像是剛從夢里初醒。她接著干打盹兒前手里的活計,往新毛衣上縫紐扣。黑色的亮晶晶的玻璃紐扣。她縫得一絲不茍。
    此前,祖母是發(fā)誓不再走過連接劉家老屋和賈家老屋的那座吱吱扭扭的小橋、不再踏進賈家的門檻的,她用這種方式抗議祖父對她的傷害,維護自己那風雨飄搖的自尊。她常常走幾十里山路回劉家老屋,除卻親情的需要,隔河相望,她是不是也在時時提醒小橋那邊的人家,她、她的兒孫以及那傷害的存在?我在這個過程里,一直充當著一個信使,傳遞著祖母的暗示。
    現(xiàn)在,這一切恩怨,因了一個人的死亡而歸于塵土了嗎?
    此后,祖母再也不回故鄉(xiāng)了,劉家老屋,在她生命的殘年里,是一所空房子。她在積攢她剩余的力氣,最后的那點力氣。她要倚著這點力氣,走過那座小橋。她只等著最后的一回,這一回,便是永遠。
    那一年的清明,我將開襟的黑毛衣,交給蘭姑姑的娘。她摸著像黑眼睛一樣的黑紐扣,眼里又起了我見過的霧。
    此后,我也久不回故鄉(xiāng)了。
    我們定居北方。北方也有桂樹。秋天,桂花灑落我們的肩頭。



                                                    (六)
     
    一件黑開襟毛衣,成了祖母的收山之作。從此她不再織毛衣了。她從柜子里找出一個舊布袋子,把所有的剩毛線都收進去,又把一捆竹針用皮筋兒扎好,一起塞進了衣柜最底層的角落。她站起身,拍拍前襟的灰塵,倚著衣柜歇了片刻,似乎是剛做完一件很累人的事。一束窗外照進來的光線里,那些灰塵在輕輕地飛舞。
    這很好,我想讓她這樣。我想讓她把過去的記憶,都塞進一個角落,永遠不再翻找。
    只是記憶這東西,由不得人,它不在白天竄出來,也會在夜間游走在夢境里。
    我不知道祖母是不是做過關于故鄉(xiāng)的夢。有沒有那樣的一個個暗夜,往事彌漫,刻骨的思念像荒草一樣瘋長?
    在那些年里,我在夢里是回過家鄉(xiāng)的。
    彌漫在河上的輕霧揭開了夢的序幕,小橋帶著吱吱扭扭的聲響一頭撞了進來,天井老屋、青石板小路,總是這幅夢的背景,推也推不開。我也夢見過祖父,他仍舊坐在堂屋濃重的暗影里抽煙、沉默,像真實的一樣。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那團暗影,他在暗影里躲藏了半輩子,他覺得那里安全,沒有鬼子的追殺,也不必面對棘手的家庭糾葛。
    那個夢境過后不久,蘭姑姑就來了電話,祖父過世了。他留下遺言,不勞我們千里奔喪。他睡進自己做好的棺材,葬在了我父親的身邊,他住進了真正的黑暗和安寧。
    蘭姑姑的電話似乎總和喪事有關。不久以后,她又來電說,四叔叔的兒子,一個好端端的青年,竟然出車禍死了。蘭姑姑在電話的那頭,語氣很平靜,她說:“紅兒,你不用回來了,只是個堂親,已經(jīng)悄悄土葬了?!?BR>    我和故鄉(xiāng),被這些訊息維系著,它們把我和故鄉(xiāng)的關系,弄成了一個人和一座墳山的關系。這或許是一個人和他故鄉(xiāng)的最深刻的關系?
    蘭姑姑在那個電話里,還告訴了我由這件事引發(fā)的另一個問題:那個突然意外死亡又匆匆土葬的青年,急忙之間用了我祖父做的一副棺材。那棺材,一共是三副的,現(xiàn)在只剩下一副了。那棺材預定的主人卻還有兩位:祖母和蘭姑姑的娘。
    我意識到蘭姑姑那個電話的真實意圖,其實是把一道算術題擺在了我的面前。多么簡單,我卻想不出它的答案。
那年月,祖母已經(jīng)改在桂樹下做她的壽衣了。她告別了過去,開始醞釀她的未來。她在藍色和紫色的緞子上,細致地繡花,一朵一朵地,繡得密實,也繡得艷麗。她問我:“紅兒,你看這朵花繡得平展么?”
    平展,平展,那花兒,像躺在緞子上一樣平展,朵朵都睜著眼睛,望著老屋后面柴房里上好的杉木棺材。
    有時候我會試探地問她:“奶奶,咱以后不回咸寧泉塘了吧?我在這兒給您買一塊墓地,這兒多近呀,我可以經(jīng)常去給您上供呢?!?BR>    祖母就沉默許久。再開口,語調里便帶了一些氣憤:“怎么可以?你爸爸在那里等我呢。你爺爺一輩子虧欠我,我也該睡他做的棺材?!?BR>    我們在陽光下談壽衣、談棺材、談墓地,毫不避諱,也不恐懼。一條長長的路,通向一脈綿延著的山崗,祖母走得緩慢。不用急,到達是瞬間,行走卻是一生的事情。
    祖母在北方的暖陽里,慢慢地活著,緩緩地繡她的壽衣。那絕不是一件簡單的衣服,那仿佛是一項繁瑣的工程。我依然習慣站在屋里,隔窗看著她,看著藍藍紫紫的緞子,在太陽下發(fā)出幽幽的光芒。祖母是不是在這項走向山崗的籌劃里,一步一步,預演了某個儀式?又在這儀式里,增添了對它的向往?
    我無從知道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蘭姑姑的娘,現(xiàn)在是一番何樣的情景。只聽說,這個一生活得柔弱隱忍的女人,在四叔叔的兒子用了祖父做的棺材之后,曾沖進劉家老屋,抓著回娘家的萍表姑的手,用力搖晃,臉色蒼白地說:“你姑媽,她不會讓我的。”萍表姑的手腕上留下了她深深的指痕。從此,她不再殷勤地踏入劉家老屋,不再像往昔那般,常常去劉家老屋和舅奶奶喝一碗花椒茶,嘮一些陳年的舊事,聽聽天井院里滴答的雨聲。
    她是不是活在孤獨無助和死后無所依托的痛苦中?她不害怕死亡本身,她恐懼的是那份寒冷吧?她也會在某個有暖陽的日子里,坐在門前的那株大桂花樹下,像祖母一樣,為自己繡一套參加生命里最后一個儀式的禮服嗎?
    盡管后來,從失子之痛中走出來的四叔叔,背著村干部,偷偷摸摸地新打制了一副棺材,還了那早先挪用的,但在祖母和蘭姑姑的娘看來,那不是祖父親自做的,那是毫無意義的。她們一生都在爭奪,爭奪一個人的愛,爭奪一片家園,爭奪一塊歸宿之地。但她們不會爭著去死,她們緩慢地活著,她們都走在那條通往永恒之地的路上,她們聽憑上天的安排。這個時候,走向死亡的先后,在她們看來,是上天格外的眷顧還是無情的懲罰?
    我找不到答案,找不到的。那些我們不知道的,我們把它叫做命運嗎?



                                                   (七)

    許多年以后的一個清明,我?guī)е粋€少年行走在回故鄉(xiāng)的路上。少年從海外剛剛回國,他從未來過這片楠竹茂盛之地,他是城市移民,他從小在遷徙中成長,他對什么是故鄉(xiāng)毫無概念。一路上,我們探討故鄉(xiāng)這個話題。我想起故鄉(xiāng)這個詞,傳統(tǒng)的解釋似乎是“出生且長大的地方”, 這個解釋于我,完全不相符合。
    那條山路早就通了公共汽車,汽車便捷地一直把我們送到小河邊。站在小河邊,我在河水的嘩嘩聲中找尋一座小木橋。木橋在哪里?橋上那動聽的吱吱聲又在哪里?我找不到木橋,找不到通向桂花樹下賈家老屋的唯一通道,我回不了我的家。少年嘲笑我:“媽媽,故鄉(xiāng)就是站在這里遙望,看得見門卻找不到路的地方。”
    小山村寂靜空落,少有喧嘩。只有小河依舊嘩嘩地流淌,四面的山上,風正走過竹林。小塊的稻田、茵茵的秧苗、慢條斯理的老水牛,是這里幾十年不變的風景。
    少年說:“我喜歡這里,像一首歌謠。”
    小木橋沒有了。新修的石橋足以承載往來的汽車,只是再也不會有挑擔的人和著那遙遠的旋律,走進一幅水墨畫了。很多老房子都空了,在山腳下仿佛成了一個故事里的道具。死去的人們埋進了山里,活著的人們大多數(shù)走向了山外。
    半瘋的四叔叔在屋檐下曬暖。他竟然還認得我,他的記憶停留在過去。因為停留在過去而成為了瘋子。他呵呵地看著我笑,拉住我的手,睜著直直的眼睛,悠悠地說:“紅兒跳舞媽媽看...紅兒跳舞媽媽看...”。
    我眼前飛舞起一大片蝴蝶,一大片。
    我對少年說:“當你老了,你童年的歌謠還在一個地方唱響,這個地方就是故鄉(xiāng)?!?BR>    我們上山,少年在幾座墳塋前,跪拜得好奇也虔誠。他仔細地看墓碑上的刻文,試著選一個合適的稱呼安放在他沒有見過面的先人身上。
    祖父、祖母、蘭姑姑的娘、父親,他們都躺進了山里,并排躺著。他們退出了生活,也平息了恩怨,一切都有了結果。
    我對少年說:“故鄉(xiāng),就是以前住著親人,現(xiàn)在埋著親人的地方?!?BR>    春風吹過山崗,我聽見春筍拔節(jié)的聲音,我也聽見地下的親人們在絮絮交談,是鄉(xiāng)音,像歌謠一樣,他們說得悠長,我聽得心動。



(編輯:作家網(wǎng))

上一篇: 母親……

下一篇: 地上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