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雞謀殺的平凡人生
來源:作者:歐陽杏蓬時間:2013-09-20熱度:0次
他離開過東干腳,在衡陽的一個大工廠里跑腿,一個月掙的工資不夠買一只雞,而老家東干腳,平均一家有三只生蛋的雞,他的父親捎了一個口信給他:佑生,回來種田。他收到口信,就回來了。年青,帥氣,又在城市里呆過,回到東干腳,不僅當上了民兵連長,還娶了老婆,一個豐乳肥臀腰壯實的女人,一連生了四個娃,都是男娃,于是揚言:家里老鼠生個崽都會是公的。
佑生很積極,搞三反五反運動的時候,他的一個叔榜上有名,他從大隊得到了消息,通知還沒有發(fā)出來,就扯來白紙,寫了大字報,把叔家的窗兒蒙住了。自家侄兒大義滅親,此舉受到了大隊領(lǐng)導的表揚。五年時間里,他年年到公社拿獎狀,拿回來糊在土墻上。為了表達積極,他還把三只下蛋的母雞賣了,換回來一個磚頭大小的收音機。據(jù)老人回憶,那是東干腳有史以來的第一部收音機,最有分量的家用電器,全村老少挨在他家門前,只能聽,不能看,別說摸了。
那些日子,東干腳吃過晚飯后的唯一一件事都與他的收音機有關(guān),沒被鎮(zhèn)壓的,匯聚在他家門口聽手機;被鎮(zhèn)壓了的,藏在家里也會議論他的收音機。他的收音機有播最高指示,有播《東方紅》,還播最新的革命消息。只要打開收音機,他就一本正經(jīng),鼓著眼睛,扁著嘴,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過去了好多年,什么都變了,他還是沒變回來,無論在哪,跟誰說話,都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完了,就嘟起嘴,鼓起眼睛看著對方。因為這樣,還跟別人打了一架,全家人動手,不過,仍是沒打過對方。對方是兄弟倆,渾身力氣。他也有兄弟,看見他罵仗打架,轉(zhuǎn)過身就走了。他老婆怕挨打,只能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干嚎,詛咒人家。他被打的鼻青臉腫,請了大隊干部來,結(jié)果卻不了了之。
他的四個兒子在慢慢長大,他期待復仇,同時發(fā)誓要盡全力把兒子撫養(yǎng)好。夏末,山上來了野豬,他上山打野豬,一路下套,爬過一座山,才發(fā)覺在以前的戰(zhàn)斗中腿受了傷,走遠幾步,站著不動腿都直抖。在山上候著,盤算怎么活捉野豬,卻下起了大雨,每次下雨,河里都有魚,他若在家,就會取了漁網(wǎng),到水口去網(wǎng)魚?,F(xiàn)在他不在家,他老婆也可以干這個事。有魚,有肉,想到生活,他笑起來,而風雨中傳來的,卻是撕心裂肺的叫喊:他的老三兒子踩進河里,被河水沖走了。救命聲傳回東干腳,幾個后生連衣服都來不及穿,拉了攪網(wǎng),到河里去撈,人撈到了,卻已經(jīng)救不過來。
他兩手空空的回到家,老婆坐在孩子的尸體邊呢喃。他蹲下來,一臉嚴肅的抱起孩子,放到一條寬凳子上,然后脫下衣服,裹住孩子。沉思默想了一會,在門后取了一把鋤頭,一手抱起孩子的尸體,走過老婆和其他三個孩子的身邊,雨披也沒要,趁黑走進了夜幕。
后來,他老婆罵他真狠,孩子死了,居然一滴淚水都沒有流出來。他像懷著敵意似的看了一眼老婆,然后又瘸著腿走了。失去孩子的痛像一匹膏藥,扯掉之后,一切又是陽光明媚。佑生也一樣,三個兒子,三個將軍似的,給他帶來自豪感。然后,還沒有嘗到驚喜的味道,孩子就像一個一個催命鬼,繞著他,大的要錢去讀書,小的和老四也要錢去讀書。除了種地,他還有一個方法:借,把有錢的或許有錢的親戚都借一遍,賣了豬,就還上。老婆的職責負責養(yǎng)豬,他就負責借錢還錢。孩子的書讀完了,他成了一個胖子,一個不正常的胖子,人們都以為他生活好了,其實不是,他有高血壓、冠心病等等一系列心腦血管病,有一次還仰面倒在們的沙地上,嗷嗷叫著起不來。
對于他,東干腳的人還有一些美好回憶。那些無聊的夏天,吃了晚飯,就不由自主的去他家門前坐著,聽收音機。他沒有笑臉,也不驅(qū)趕人,而是任由孩子們搬出凳子,同大家一起聽最高指示,或者最新消息。后來,收音機不播最高指示,他就修房子,泥墻被雨水浸泡的發(fā)酥,要塌了。也就顧不得貼在墻上的那一排最高榮譽,請了人,推了墻,壘了一堵新墻,成功那一天,還破例買了糖果發(fā)給過路的鄰居分享他的喜悅。他的喜悅就是嘟著嘴,看著人家剝開糖紙,把粉色的糖果扔進嘴里。
三個兒子各自成家立業(yè),按照規(guī)矩,每個兒子每月給他拿二百塊錢,不論貧窮還是富貴,到了交錢的日子,他就端坐在家里,嘟著嘴,等兒子們前來納貢。這是個空氣清醒的日子,早晨過后,大雨停了,天放晴,六月的東干腳,綠茵茵的一片。門前烤煙田,河邊的楊柳樹,遠一點的山崗,都在綻放出強烈的生命意志。上午火熱的陽光暗藏了什么,讓人心潮澎拜。他低下頭,看進門的陽光,卻一眼瞥見了在墻角雞窩里抱巢的母雞。他怒不可歇,站起來,彎腰抓住母雞的翅膀就往外走。他小心的邁過高高的石門檻,小步走過青石板路,計劃到蓄滿雨水的水田里,把母雞按進水里,浸醒母雞發(fā)木偷懶的頭腦。
若干年前,他為了三只雞丟下了城里的工作,在農(nóng)村的泥土里無怨無悔的干了四十幾年??粗煜さ那嗌镆?,他的心跳在加快。當他俯身把母雞摁進昏黃的水里,自己也跟著母雞撲進了水里。被他當年貼大字報的叔看見了,叫著,顫顫巍巍的跑過來,卻無力把他從水里拉上來。他的三個兒子圍攏來,把他拉上田埂,他的嘴里、鼻孔里、耳朵里、眼睛里都流出了血,不管老婆呼天搶地的嘶嚎了。
那只抱巢的黃母雞從水里掙扎出來,躲在一邊的灌木里,不解的看著豎放在田埂上伸直了腿的主人和三個在吵架的男人。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