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未知
來源:作者:歐陽杏蓬時間:2013-08-16熱度:0次
很多年——至少十年之前,我們就曾聚過。那時候很窮,窮到把貧窮當體面。但是,還好,沒有人挑剔。在石牌的巷子里,風帶著垃圾的腐臭,燈光照著破碎的影子,我們卻笑著,用普通話統(tǒng)一了東北話、廣東話、湖南話、西北話,然后用酒來澆灌,一口,一口,把情感燒得火熱,噴了很多唾沫星子,也沒有掩蓋青春不帶毛的嘴。倦了,各自散去,有的,或許明早醒來還能相聚;有的,一覺之后,就是天涯。然而,沒有人在意分別。我們要的,就是此刻的相聚,無拘無束,沒有樊籠泥墻,自由自在,窮,沒有包袱,真好。
他有些傲,或者因為他是本地人,或者他是官宦子弟,或者他有了點小成就——他開著夏利車,90年代的夏利車,價格相當于現(xiàn)在的奔馳c200。他跟我們在一起,幾乎不說話,或者不知道如何跟我們這幫無法無天——天不管地不管生活管的——異鄉(xiāng)人溝通。
那次別離后,就再無交織。即使在我落魄的時候,幾次想到過他,然后還是沒有勇氣,或者感到不必要去煩擾他,都悄悄放過了。
在東干腳的時候,奶奶曾教過我,只要肯干,就能找到吃的。干不來的,長大了就能應付。東干腳的人幾乎都是這樣挺過來的,邊問邊學邊干,把生活弄成了一幅圓滿的形狀。我在大人的庇護下放縱,即使頭破血流也有人幫忙兜底。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慣性,人生不過如此,大人幫小孩,傳幫帶,就無懼生活的風險了。習慣了這種安樂,乃至以為生活就如此平凡下去了。90年代,大家都往廣東走,去追求另一種不同于田間的幸福生活的時候,我也跑了出來,東干腳像一只泊在港灣的破船,村前的那顆高高的吊柏樹就是它的桅桿。我坐上了班車,心情一澎拜,幾乎對這些熟悉的風景視而不見了。
廣東的建筑讓人一下子雄性與野心十足,然而,水泥地冰涼堅硬。在陌生的人海邊緣,在那些迷惘的如同天涯旅人的眼光的路燈下,我嘗到了恐懼的味道,書上說的什么莫愁前路無知己的話,現(xiàn)在蒼白無力,不如偶遇一個溫暖的眼神。再去尋,只有燈下匆匆的背影。徘徊、躊躇、嘆息、無望、焦急、憤怒、迷離……皆因這一切未知。收拾好情緒,把所有內(nèi)心的東西都放在一塊大石頭下面,然后開始在每扇鐵門后面尋找答案。
過程一點也不傳奇,在沒有找到生活的纜樁之前,背包就是唯一的家當,因為這一份責任,不停地走,從這一條路走到另一條路,從一個鎮(zhèn)走到另一個鎮(zhèn),從一個城走到另一個城,如同一個修行的和尚,走在路上,希望總不在盡頭,一直在心頭。當走到一定程度,把尊嚴、要求、迷惘都放下的時候,上帝會打開一扇門,即使是地獄,可里面派飯,對于流浪三五個月的人,那也是天堂。
廣東提供了無數(shù)鍛煉人的機會,當然,不在廣東,在東干腳,一樣會面對挑戰(zhàn)。東干腳像一團灰燼,用余溫支撐我在廣東堅持。我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一點也不知道。我甚至想,有一天,我要讓東干腳這團灰燼重新燃起來,我要注入我的鮮血、智慧、欲望等等,在我老得走不動的時候,就抱著它,然后成為它的一部分。像她所有的子民一樣,默默趴在荒涼的山野里,從此凝固。這只是一種自得其樂的想法,活著,不論用哪一種形式存在,都會扛著活,承擔著責任,探索著。
在廣州,我從最初睡地板的永泰,輾轉(zhuǎn)到天河石牌、繼而棠下,倏忽間又是遠景村……,廣州變著魔法,我只有玩弄自己,不斷地玩,從而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堅強的打工者形象。很多人走了,一波一波的,一去不回。我不能回東干腳,因為時間用了十年,在家鄉(xiāng)和他鄉(xiāng)之間挖了一條河,我可以往返,可以泅渡,可是,無論怎樣,都不能改變這稀松平常的現(xiàn)狀了。以前,我會憂傷,憂傷的人太多了,我們就抗議,要把他鄉(xiāng)變作故鄉(xiāng)。什么禮義廉恥,一點也不實在了。曾經(jīng)有過悸動,但一想到未來,又只得低了頭,當做被強奸。
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場合,十年后,又遇到了他,60歲了,還是那么精明。而且,我們還要做同事。我有些詫異,生活怎么會這樣迂回的呢?然后,我不能否定,而且還答應了他,我們合作,爭取在能干活的年齡,一起做一件大事。有多大?做完,就可以退休。
現(xiàn)在立秋沒幾天,我們的事情沒做出個雛形,就要為他送別——他被單位辭退了。他為了堅持自己的立場,寧可放棄現(xiàn)實的誘惑。這些年,他為了自己的立場,從廣州到北京,從北京到上海,甚至還去過澳大利亞,最后還是回來了,對于他來說,看起來有很多失敗,但每一段都是香腸,營養(yǎng)了他的生命。我也很驚訝,這么大動作的輾轉(zhuǎn)騰挪,又回到中國來了,是因為中國夢嗎?我想問問他因為什么,可是什么也沒有問。他在關心臺風從陽江那個地方登陸,到不去關心他的下一程會停泊在哪里。
這是我十年前所認識的人么?青春就在十年前,熱火朝天,而我在青春這頭,已經(jīng)有了十年完全不同的生活光景,我們?nèi)匀粵]有把懸著的一顆放下來,踏實的過日子。我們在害怕未來,這個老大哥豁達,可是,他跑遍全世界,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讓他滿意的答案。我怎么辦?我要怎么辦?對未來無知的恐懼,像一顆臺風雨把我裹了起來。
2013-8-15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