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面坡
來源:作者:歐陽杏蓬時間:2013-03-01熱度:0次
以前幾次都沒有注意,村東面的山坡在冬天會那樣的顯山露水——四周的荒草枯槁之后,東面坡上的杉樹林、樅樹林、桉樹林和橘子樹像一塊黑綢一樣奪人眼目。坡前面的田野已經(jīng)整飾過,糊了洋灰的溝渠,筆直的機(jī)耕大道,但是,仍然沒有沖淡田野里的荒蕪氣息。經(jīng)細(xì)雨浸潤過的田地里,那一茬一茬的禾兜還在默默表現(xiàn)著陳年記憶,讓人在新舊交織的時候猶豫彷徨,莫衷一是。不過冬天已經(jīng)來了,年來了,過了年,開了春,各就其位,也就沒眼下這份閑心想東想西了。
天氣很冷,天空中還有若有若無的雨。大人們除了窩在家里,很少出來閑逛。不管天不管地的只有孩子,三兩個在一起,東跑西跑,一腳高一腳低,踩在水里泥里一副全然不顧的樣子。而我很奇怪,我看著他們,卻沒了回憶。建筑——四周的建筑都是嶄新的,平房、二層樓房、三層樓房……一棟接一棟,除了偶爾的雞鳴狗吠,便只有這些跑來跑去的孩子顯得突兀了。說土話的,說普通話的,攪在一起,小村已不是當(dāng)初的小村,小村已經(jīng)今非昔比,但是,在我看來,小村是正在凋零的小村,這幫孩子在度過春節(jié)假期之后,就要離開,這些美麗的建筑基本會空置,那些田野會被他鄉(xiāng)來的承包戶種上烤煙,故鄉(xiāng)的味道,僅僅在屋頂那一抹飄蕩的炊煙里了。
“我們?nèi)簶渖嚼飺炀影?。”雨停歇了一上午,氣溫高了一些,住前面房的茶叔便邀我到東面坡的樅樹林里撿菌子。三嬸也聽見了,笑我們:“你們這幫癲子,天這么冷哪有菌子生?”茶叔呵呵笑著,憨憨地說有。
對我來說,有不有并不重要,出去走走,才是最重要的。
茶叔在腋下夾了一把柴刀,往口袋里揣了一個紅色塑料袋,就在前面走了。茶叔的兒子在浙江義烏做事,他穿著兒子給他買的羽絨服,藍(lán)色的,袖邊衣角亦可見黑色的油漬。這件衣服可能是去年就穿了,到如今都沒有洗過。茶叔卻不以為然,埋著頭抵著肩在前面走著。
我們走過水井,由于近年地下水被采得多,井水已經(jīng)不旺,但村里的人還是到這井里來取水喝。但不像以前大桶小桶擔(dān)回家,更多人只是提一小桶回去,有了回味和懷念的含義了。我伸長脖子看了看那井眼,井水在枯竭,要變死井了。
過了三根水泥電桿做的橋,河坡上就是烤煙田。河道里長滿了草,河坡上長滿了蘆葦,只有道路泥濘。我們跳進(jìn)田里,走到了東面坡。
對東面坡,其實一點也不陌生。我出生前,東面坡上還有個山尖,種滿了樅樹。為了備戰(zhàn)備荒,大隊請來推土機(jī),把山尖推平了,開出了荒地,積肥養(yǎng)地之后,種紅薯、花生、高粱、大豆、西瓜、烤煙……,后來又種白菜、芹菜,再種奈李,到今天,所有的地里只種三樣:或杉樹、或樅樹,或橘子樹,地邊角種幾棵桉樹做記號。這些樹的樹齡都在兩三年,沒有成材,樹下是一片一片的茅草地,走進(jìn)去齊腰深。這時,我才悟得茶叔出門帶刀的用意。草上露水深重,我蹣跚走了幾步,褲腳就濕了。茶叔說:“莫進(jìn)去了,在路邊看看,路邊有就有?!蔽覀冊谛÷飞献咧?,走過幾塊地,就到了我家的地,已經(jīng)種上了樅樹。20年前,我還在這里耕耘,揮汗如雨。現(xiàn)在,樹在長,草在長,面目全非。我想找出什么熟悉的線索來,扭頭,除了蒿草里的墳頭,只有遍地蕭索了。
茶叔在前邊叫起來,說地上長了一堆“粑粑菌”,問我要不要。
我說要,只要是這地里長出來的,我都要。茶叔說這菌子不好吃,腸胃不好的吃了瀉肚子。我說我無所謂,火氣大,瀉一瀉正好。
茶叔和我一起彎腰,把黃色的菌子摳起來,放進(jìn)紅色塑料袋里。一邊撿菌子,我一邊嘆息,現(xiàn)在沒人種地了。還跟茶叔說當(dāng)年一起在田地里滾打摸爬的春耕夏種。茶叔卻說時不比古了,現(xiàn)在的人都懶了,田都不種了,還管這地?生活也變了,原來拼死拼活糊口,現(xiàn)在出門打工,一天隨隨便便就能掙個百來塊。說完,茶叔又感嘆:只是錢不經(jīng)花了,一百錢拿出去就花個屌毛干凈,還見不著多少東西。
林子里很靜,除了我和他的嘀咕,就只有偶爾的鳥叫聲。我直起腰來張望,看到的,也是林子。60年前,為了備戰(zhàn)備荒,樹林成了莊稼地,現(xiàn)在搞發(fā)展,莊稼地又還回去了,這是好事,可是,作為有記憶的人,這些綠仍掩蓋不了我心底的驚慌,疑問生活。但看到紅色塑料袋子里的菌子,我想,鄉(xiāng)村正在變,我們阻擋不住,也規(guī)劃不了,我們只是這個時代的螞蟻,除了忙碌,還是忙碌。時代的大手,正在把城市、鄉(xiāng)村、礦藏、工廠、山野、溝河揉在一起,我們根本不知道未來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生活里,我們只有奔波。既然這樣,就得堅強(qiáng)起來,用一份堅持追求自己的生活。
我們撿了兩堆菌子后,在東面坡繞了一圈,確定再也找不出菌子了,茶叔叫上我,又到他的地里看看他種的杉樹,一棵一棵,筆筆直直。茶叔說:“再過三五年,就值得一個好價錢了?!蔽铱纯床枋?,這個快70歲的老頭,居然有這么樂觀,還想著三五年之后的事,真是世道變了。
回到家,在門前把塑料袋里的“粑粑菌”倒出來。搞農(nóng)業(yè)開發(fā)的弟弟一看,馬上說:“這是牛肝菌?!备赣H卻慢慢悠悠地說:“管你粑粑菌、牛肝菌還是馬肝菌,每次我都弄一碗湯來喝,別人說吃了拉肚子,我吃了消積化食。”說完,便清理起來??吹礁赣H鼻子下的鼻涕,我搖搖頭,又看看不遠(yuǎn)處的東面坡,其實,它像我們一樣,在經(jīng)歷變化。它的變化,使這個時代的樣子更為具象。而溫軟甜美的菌子湯,更讓我們記住的是家的味道。
(歐陽杏蓬)
2013-2-26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