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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故鄉(xiāng)黃河水渠邊的路上，我暈暈的，這條路我似乎一直在走，但感到一點陌生。從父親兩年前的離去，我就有了這樣的感覺。程樊村對于我有著復(fù)雜的感情，既想親近又想逃離。親切是我寄托了深深的故土情結(jié)，逃不出對黃土地深深的眷戀。逃離是我想擺脫過去的一切痛苦，可我又怎能擺脫掉，逃離只是暫時的，依戀故土的情懷依舊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路的兩邊種滿了蘋果樹，散發(fā)著濃郁的果香。已經(jīng)是下午了，我獨自行走在地邊通往程樊村的路上。雖然還沒有到蘋果成熟的季節(jié)，但豐收已見端倪，我的心里為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高興。兩個月后，紅彤彤的蘋果和鄉(xiāng)親喜逐顏開的笑臉，將蕩漾在這片土地上。我自認為故鄉(xiāng)的蘋果很甜很脆。母親已經(jīng)隨我到成都生活，弟弟也在成都安家了，程樊村只留下我們一個空院子，還有那幾間房子守護著院子。

此刻，是黃土高原最美的季節(jié)，也是程樊村最美的時候。綠色覆蓋著空寥的黃土，顯的生機勃勃。風(fēng)似乎被這一望無際的綠束縛了，從果樹間透過來的已經(jīng)變得溫和而且?guī)е悖翟谀樕献屛腋械綗o比愜意。

程樊村我定居的時間也是八年，但在村上呆的時間我估計也就是一年多，大部分的時間在鎮(zhèn)子上讀書。如果不是自己考上大學(xué)，也許就在這個村子結(jié)婚生子?；蛘呶以谏洗髮W(xué)時答應(yīng)父母的要求，我也將娶上村上的一位姑娘一起生活在外面的一座城市。那么，程樊村對于我就有了一種千絲萬縷，甚至是割不斷的聯(lián)系。我將時時回到村上，或者他們來到我定居的城市和我一起生活。其實，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還是希望回到這片土地上做一個農(nóng)民的。我關(guān)心新疆的棉花問題，把這樣的報到捎給父母知道，他們竟無動于衷，他們也在內(nèi)心不想做一個農(nóng)民，于是我有了不回家鄉(xiāng)的想法。這一切注定只是一場夢，我與程樊村只是因為生活了八年而留下的情感。

這次回來主要是本家的一位叔叔離世了，由于母親和弟弟不方便回去，只有讓我一個人代勞了。他似乎對這個世間充滿了厭惡，于是不明不白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讓他的子女從遙遠的地方急急趕回家，就是我這個本家的侄兒也從成都回來參加他的葬禮。我與他也沒有說過多少話，只是在田邊地頭偶爾碰到或是他喜歡坐在我家門前的一片空地上聊天，說上幾句話。也許父親的去世，對他有了一定的影響，他堅信自己已經(jīng)活的差不多了。再加上村上近兩年的疾病死去的同時代人一個接著一個。當(dāng)然我不明白他對死真實的想法，幾乎整個程樊村的人都不理解，他還是義無反顧去另一個世界和他的兄長我的父親見面，留下他的子女守著他的棺材痛哭流涕。

我還是獨自回家為他送行，愛人并不贊成我這樣匆匆回去，可也拗不過我那段對故鄉(xiāng)的感覺。從成都到西安，再站在這熟悉的故土上，我的心情特別復(fù)雜。送我到村莊口的是我的同學(xué)小楊，他堅持送我到家門口，但我拒絕了，因為我不愿意讓村上人看到我與他們的差距，疏遠了我這個想做農(nóng)民而無法做農(nóng)民而無奈的我。

兩年前的這個時間，父親撒手人寰，我也是一個人從西藏匆匆趕回為他送行，也是小楊送的我。一樣的景象，一樣的路，但我的心情卻截然不同。兩年前我悲傷自己父親的離去，留下孤單的母親是何等的傷心，并讓我們過早成長大承擔(dān)家庭的責(zé)任。而現(xiàn)在本家叔叔的離去我沒有太多的傷心，只是悲傷自己越來越遠離程樊村了。我守在父親的靈堂邊，招呼著一個個來拜祭的村上人，并還以感謝。夜深了，我走在院子里，看著月亮從鄰居家的墻頭爬上來，并從墻角高大的梧桐樹梢透過稀疏地照著我，把枝條的影子不管不顧投到我的臉上。幫忙的人早就走了，蟋蟀在墻角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鳴叫，似乎是代替我向躺在靈堂后的父親哭泣。弟弟、姑姑家的孩子還有妹妹一直守在靈堂內(nèi)，守著躺在棺材內(nèi)的父親和他的遺像抹淚。蠟燭一直在燃燒，跳動的火苗似乎是父親最后對我們的囑托?！斑谶凇钡娜紵?，像是父親最后的呼吸。父親就這樣義無反顧與我們作別了，不管不顧我們的年輕浮躁，到另外的一個世界享“清福”去了。而今天，您本家的弟弟來找您去了，只可惜我們沒有來得及讓他給您捎話報一聲我們平安的話。

應(yīng)該有人出來迎迎我。我早早地打發(fā)走了小楊，不想讓村上的人認為我是高高在上。哪怕是一只雞，一條狗，可是什么也沒有，只有落在我身上的黃色塵土。風(fēng)變得溫和多了，沒有帶來多少塵土。只是我喜歡一個在黃土地上走走，于是我選擇了嵐邊的一條小路，我的腳揚起的塵土歡迎著我。對于程樊村，我一個人回來，只有粒粒黃色塵土歡迎我，我也已經(jīng)感到足夠欣慰的了。總比我的思念如空中樓閣海市蜃樓，無處安身好多了。

盡管離開程樊村去過許多的地方，在另外的土地和人群中生活多年，它們最終沒有改變我。我一直在找一個機會回來，似乎是想把當(dāng)時離開程樊村看到它越來越小重新放大復(fù)位。程樊村不會把時間花在一個人身上，但一個人可以把一生的時光耗費在村莊上，父親就是這樣。在我對許許多多的人生目標(biāo)感到無望和淡漠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朝著程樊村走去。我希望把我的后半生交付給程樊村，卻不知它是否接收我，一廂情愿總是說不過的。

我是獨自回來的，試探性地行走在村莊里，想看看村里人對我的態(tài)度，不敢有過多的奢求。我想自己熟悉這片黃色的土地和在它上面繁茂的果樹，還有天空中每一朵云彩，夜間掛在頭頂?shù)膸最w星星，還有村莊及田野中一切一切的生物，譬如夏季村里人在大槐樹下乘涼閑聊，再譬如清晨一聲響此起彼伏的雞叫聲和狗叫聲，抑或關(guān)門開窗的聲音。太陽和月亮再熟悉不過了，它們會歡迎我的回歸。

我想自己以后就是程樊村冬日坐在嵐邊的一排老人其中的一位，年少的時候我們在為他們計數(shù)，心里估摸哪一位老人先去，渴望早早看一場露天電影。以后，我們的孫子輩也在為我們計數(shù)，只是他們不希望看一場露天電影，而是隨著大人到我的葬禮上吃上一頓像樣的飯，即便如此，我也心滿意足了，至少還有幾個晚輩在記掂著我，無論他們意圖如何。

我沒有別的去處，只有回到程樊村你的懷抱。

我在家住了一個晚上，本來是為本家叔叔守靈，卻由于白天一直在趕路累了。實在堅持不下來，就回到自家休息了。家是由本家的伯父伯母照看的，他們舍不得住我和弟弟的房子，就住在父母的房子里。房子里的擺設(shè)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個土炕，那個老式衣柜，那張飯桌，那張父親死時睡的那張床。睹物思人，我的眼淚簌簌流了下來。

那晚，我就睡在父親死時躺的那張床上的。由于我送別的本家叔叔和為我家看門的本家大伯是兄弟倆，本家的姑姑也來了，就占據(jù)了我的房間。我只有和本家伯父住一個房里，他依舊睡在炕上，我就睡在那張父親病重臨時搬來的床上。

我終于回到了程樊村，一個日日夜夜思念的故鄉(xiāng)。躺在床上，看著外面的月光，聽著不遠處本家叔叔的哀樂。月光依然皎潔，我能想象得到照在每家的屋頂和院落，顯得格外凝重。本家叔叔毫無牽掛地走了，多多少少還讓村上的人想起。即使是他的一些壞毛病，當(dāng)他離開的時候，村里人寬容地把壞毛病作為想念他的方式。而我并不被他們熟知，只是從父母或熟悉的同學(xué)口中得知我的一些情況，談笑間就把這些拋到腦后去了。想著聽著，我很快就睡了過去。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我竟詫異自己睡在父親老去的床上，而且那樣神情自如，無所忌憚。

本家叔叔就葬在他家的果園中，哀樂一直響在我的周圍。他的墳?zāi)拐紦?jù)了兩三棵果樹的位置。他用六十年的辛勞，換來四米見方的安身之所，守望著他一生的勞動和生活之地。

送別本家叔叔的午后，小紅和文常送我到縣城里，和志斌、永恒、佩英一起諞村里發(fā)生的事，一起大口喝酒，幾近深夜，竟有些不想離開了，黃土地上的風(fēng)暖暖地吹著。

我想我應(yīng)該在程樊村一直生活下去，不能把它作為一個驛站。即便是驛站也是心靈的驛站，長久的活躍在我的思維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走不遠，離開程樊村一里，又走回來一里。當(dāng)年是為了所謂的目標(biāo)和追求，跑著離開的，現(xiàn)在又跑著回來了。我甚至感覺，跑著回來的速度遠遠勝于當(dāng)時離開時的速度。

我獨自回來，心中不僅有故土程樊村，還有莫名的溫暖。

                                                                             2015年11月7日夜于成都家中

(編輯：作家網(wǎng))